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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突如其来。你在井内穿行之间,时光已流逝了约15亿年,正如你们的谚语所说,光阴似箭啊。你所穿行的井是沿着时间的斜坡开凿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时间之中彷惶,从宇宙诞生直到死亡的时间里。所以我们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只是风。”
“有句后问一下好么?”
“愿闻。”
“你学得了什么?”
大气微微摇颤,风绽出笑容,须臾,亘古不灭的沉寂重新笼罩了火星的表面。年轻人从衣袋里掏出手枪,用枪口顶住太阳穴,轻轻扣动了板机。
33
电话铃响了。
“回来啦。”她说。
“想见你啊。”
“现在出得来?”
“没问题。”
“5点钟在YWCA门前。”
“在YWCA做什么?”
“OVI”我放下电话,冲罢淋浴,喝起啤酒。快喝完的黄昏时分,瀑布般的阵雨从天而降。
来到YWCA时,雨已完全止息。走出门的女孩们满脸疑惑地抬头打量天空,有的撑伞,有的收拢起来。我在门口的对面把车刹住,熄掉引擎,点燃支烟。被雨淋得上下黯然的门柱,看上去活像两柱荒野中矗立的墓石。YWCA寒碜凄然的建筑物旁边,建起了一座崭新然而廉价的出租楼宇,天台上竖着巨幅的电冰箱广告板。一个身扎围裙的30光景的女子向前倾着身子,尽管看起来十足患有贫血症,但仍然喜不自胜地打开冰箱门,里边的贮藏品也因此得以窥见。
第一层是冰块和1公升华尼拉冰淇凌,以及一包冷冻虾;第二层是蛋盒、黄油、卡门贝干酪、无骨火腿;第三层是鱼和鸡腿;最下边的塑料箱里是西红柿、黄瓜、龙须菜、莴苣、葡萄柚;门上是可口可乐和啤酒各3大瓶,以及软包装牛奶。
等她的时间里,我一直俯在方向盘上逐个琢磨电冰箱里的内容。不管怎样,我总觉得1公升冰淇凌未免过多,而没有保鲜纸是致命的疏漏。
5点稍过,她从门里出来:身穿拉科斯捷淡红色开领半袖衫和一条白布迷你裙,头发在脑后束起,戴副眼镜。一周不见,她看上去老了三、四岁。大概是发型和眼镜的关系。
“好凶的雨。”一钻进助手席她便说道,并且神经质地拉了拉裙摆。
“淋湿了?”
“一点点。”
我从后排座席拿出去游泳池以来一直放在那里的海水浴毛巾,递到她手里。她用来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抹了几把头发,还给我。
“开始下的时候在附近喝咖啡来着,发大水似的。”
“不过变得凉快啦!”
“那倒是。”
她点下头,把胳臂探出窗外,试了试外面的温度,同上次见面时相比,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大融洽的气氛。
“旅行可愉快?”我试着问。
“哪里去什么旅行,说谎骗你。”
“为什么说谎?”
“一会再告诉。”
34
我有时说谎。
最后一次说谎是在去年。
说谎是非常令人讨厌的勾当。不妨说,说谎与沉默是现代人类社会中流行的两大罪过。实际上我们又经常说谎,也往往沉默不语。
然而,倘若我们一年四季都喋喋不休,而且喋喋不休的无不是真实,那么真实的价值势必荡然无存。
去年秋天,我和我的女友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而且两人都饥不可耐。
“没什么吃的?”我问她。
“找找看。”
她依然赤条条地翻身下床,打开电冰箱,找到一块旧面包,放进莴苣和香肠简单做成三明治,连同速溶咖啡一起端到床上。那是一个就10月来说多少有点偏冷的夜晚,上床时她身上已经凉透,宛如罐头里的大马哈鱼。
“没有芥未。”
“够高级的了!”
我们围着被,边嚼三明治边看电视上的老影片。
是《战场架桥》。
当桥被最后炸毁时,她长长惊叹一声。
“何苦那么死命架桥?”她指着茫然伫立的阿莱科.吉涅斯向我问道。
“为了继续保持自豪。”
“唔……”她嘴里塞满面包,就人的自豪沉思多时。至于她脑袋里又起了什么别的念头,我无法想象,平时也是如此。
“嗳,爱我么?”
“当然。”
“想结婚?”
“现在、马上?”
“早晚……早着呢。”
“当然想。”
“可在我询问之前你可是只字未提哟!”
“忘提了。”
“……想要几个孩子?”
“三个。”
“男的?女的?”
“女的两个,男的一个。”
她就着咖啡咽下口里的面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说谎!”她说。
但她错了,我只有这一次没有说谎。
35
我们走进港口附进一家小餐馆,简单吃完饭,随后要了玛莉白兰地和巴奔威士忌。
“真的想听?”她问。
“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
“是么?”
“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草。我把草装进塑料袋,拿回家放在桌面。这么着,
每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就对着那草块想: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
难看的东西呢?”
她淡淡一笑,撅起嘴唇,许久盯着我的脸。
“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
我点头。
“有件事要问你来着,可以么?”
“请。”
“人为什么要死?”
“由于进化。个体无法承受进化的能量。周而必然换代。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说
法。”
“现今仍在进化?”
“一点一点地。”
“为什么进化?”
“对此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即宇宙本身在不断进化。至于是否有某种方
向性或意志介入其中,可以暂且不论,总之宇宙是在进化。而我们,归根结底不过是其中的
一部分罢了。”我放下威士忌酒杯,给香烟点上火。“没有任何人知道那种能量来自何
处。”
“是吗?”
“是的。”
她一边用指尖反复旋转杯里的冰块,一边出神地盯视白色的桌布。
“我死后百年,谁也不会记得我的存在了吧?”
“有可能。”我说。
出得店门,我们在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的暮色之中,沿着幽静的仓库街缓缓移步。并肩
走时,可以隐约感觉出她头上洗发香波的气味。轻轻摇曳柳叶的风,使人多少想到夏日的尾
声。
走了一会儿,她用五指俱全的手抓住我的手问:
“什么时候回东京?”
“下周。有考试的。”
她悄然不语。
“冬天还回来,圣诞节前。12月24日是我生日。”
她点点头,但似乎另有所思。
“山羊座吧?”
“嗯。你呢?”
“一样。1月10日。”
“总好象星运不大好。和耶稣基督相同。”
“是啊。”说着,她重新抓起我的手。“你这一走,我真有些寂寞。”
“后会有期。”
她什么也没说。
每一座仓库都已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高高的、黑洞洞的
窗口镶着似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分别贴有各贸易公司的名签,在可以明显闻到
海水味儿的地段,仓库街中断了,路旁的柳树也像掉牙似地现出缺口。我们径自穿过野草茂
密的港湾铁道,在没有人影的突堤的仓库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
对面造船厂的船坞已经灯火点点,旁边一艘卸空货物而露出吃水线的希腊货轮,仿佛被
人遗弃似地飘浮不动。那甲板的白漆由于潮风的侵蚀已变得红锈斑驳,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满
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
我们许久许久地缄口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望着船只,晚风掠过海面而拂
动草丛的时间里,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星开始在船坞上方闪闪眨眼。
长时间沉默过后,她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发红,
这才怅然若失地盯着手心不动。
“全都讨厌透顶!”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对不起,”她脸一红,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头。“你不是讨厌的人。”
“能算得上?”
她浅浅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用微微颤抖的手给烟点上火。一缕烟随着海面吹来的
风,穿过她的发侧,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个人呆着不动,就听见很多很多人来找我搭话。……
熟人,陌生人,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人。”
我点点头。
“说的话大都不很入耳,什么你这样的快点死掉算了,还有令人作呕的……”
“什么?”
“不想说。”她把吸了两三口的香烟用皮凉鞋碾碎,拿指尖轻轻揉下眼睛,“你不认为
是一种病?”
“怎么说呢?”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担心的话。最好找医生看看。”
“不必的,别介意。”她点燃第二支烟,似乎想笑,但没笑出。“向别人谈起这种话,
你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