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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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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进来的日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心痒痒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王八蛋。戴涛摸摸屁股上别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当。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分,还得有激情;就是脑子一热便投入行动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劲头上来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后院堂屋里。窗外是一条小巷,窗子已经被他打开了,只需两秒钟就能从那里出去。此刻他浑身兴奋,丢失南京城的窝囊感全没了。
  日本兵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进入他视野。他一手拿着手枪,牙齿咬在手榴弹的导火线上,拉开,默数到三下,第四下时,他轻轻把它扔出去。他要让这点炸药一点儿不浪费,所以手榴弹必须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侧过身,然后扑向窗口。基本训练从不偷懒的戴涛在此刻尝到了甜头,他翻窗的时间连两秒都不到,眨眼间已落在墙根下。
  得承认日本兵的训练也不差,没被炸死的两个兵很快接近了后窗。枪弹在他左边的树杆上、右边的断墙上打出花来,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左胁挂了花。
  这时竖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墙,不远处的火光照亮墙内楼宇上的一个十字架。他想起来,这是一所美国人的教堂。他马上决定进入教堂的唯一途径是墙外的梧桐树,树干疤结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脚踏,每一步攀登,左胁的弹孔就涌出一股热血。爬上墙头,他看见七八个十字架。这是一片墓地,种着几棵柏树和一些冬青树,戴涛看中了一个小庙似的建筑。他迅速钻到宅的拱顶下,坐下来,解开自己的纽扣,从挎包里拿出紧急救护包。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伤口,估计里面没有子弹,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现在要想法把血止住。刹那间他已是鲜血洗手,被血湿透的棉衣成了冰冻的铁板,又冷又沉。
  他把伤口包扎好,冷得牙齿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庙堂是个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这里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觉。
  这时,他听见一群女人的吵闹。心里默默一算,算出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女人?
  天亮后他决定藏在墓地里养养伤,有吃的捞点吃的,有喝的捞点喝的。
  戴涛潜伏在威尔逊教堂两天,谁也没见过他,他却见过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姨妈和她的同学们。他在夜里可是闲不住,巨大的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教堂领土上行走侦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气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时,记住了她们的每张面孔。
  那几串山芋干和洗礼池的水养活了他两天。他已明白这是个山穷水尽的教堂,要没有山芋干他从日本兵枪口下捡回的命此刻也会丧失给饥饿。
  第六章
  晚餐时豆蔻走进餐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汤呢!”
  女孩们看着她,相信她们这样的目光能挡住世上最厚颜的人。而豆蔻没被挡住。
  “我们就只有两个面包,好干呐。”豆蔻说。
  没人理她。陈乔治一共做了四条面包,十六个学生和两个神父以及两个男雇员才分到两个。有干的还想要稀的,她以为来这里走亲戚呢?
  “你们天天吃面包吃得惯啊?我是土包子,吃不来洋面包。”豆蔻把桌上搁的汤桶倾斜过来,往里面张,汤只剩了个底子,有几片煮黄的白菜和几节泡发了的面条。豆蔻进一步厚起脸皮,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进下。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咣当一声,开场锣似的。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但豆蔻刚往门口走,又有人说:“六月的烂冬瓜。”
  说这话的人是徐小愚。
  “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苏菲说。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苏菲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更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仇敌。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法比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把烛光反射在上面。陈乔治赶紧过去,想把豆蔻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十几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法比叫乔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仓库。不久陈乔治回来告诉法比,说赵玉墨小姐想见副神父。法比说:“不见!”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门吓了一跳。并且,陈乔治受惊的脸也是一片镜子,照出他的恼怒和烦躁有多么突兀。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处走去,走得飞快,心里说:呸,你以为你赵玉墨使了两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想见我就见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们送走,坚决向英格曼神父请愿,把她们塞进安全区,塞不进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区天天找花姑娘,让她们给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比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心没那么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上瘟疫,几乎同时死去,母亲这词的意义对于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实阿婆比他母亲只大几岁,阿婆是从他生下来就抱他、背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软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温柔乡,只要一靠着它们,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后,他的真阿婆来到中国。外祖母是个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满头卷发的女人,他躲在他的中国阿婆身后,怎么也不敢跟他的亲阿婆行见面礼。外祖母是来带他回美国去的,乡镇上一个中学教员艰难地给双方做翻译,法比听了这个噩耗后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刚刚打下的时节,到处都有稻草垛可藏。夜里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干、年糕干,带回稻草垛给自己开饭。阿婆养的十二只麻花鸭在哪里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总是在阿婆去河边拾鸭蛋前把鸭蛋截获,磕开生喝。当阿婆察觉自己的东西不断丢失是因为家贼,心里便有数了。寡妇阿婆何尝没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儿女婿的遗产,变卖了能变卖的家具衣物,徒劳地等了法比半个月,最后受不了中国江北村庄的饭食、居住、如厕和蚊蚋,终于放弃了带外孙回国的计划,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长说,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请乡镇那位中学教员用英文给她写信,她再来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从此没收到任何来自中国江北农村的信。到了法比成人时,他暗自为自己儿时的重情和任性后悔过,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为神学院学生的时候。法比的亲外祖母离开后,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绍给法比父母做帮佣的。阿婆从此便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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