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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压小了。脸盘说不上方,也不说上圆,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翘,所以她平端着那张脸时,也是略微傲气的。是那种“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的傲气。她眼睛又黑又大,总是让你琢磨着,她看见了什么你没看见的东西,值得她那么凝神。她的嘴巴是这张脸的弱项,薄而大,苦相而饶舌的一张嘴,让人惊讶,长这么一张嘴的人居然惜语如金。从这样的嘴巴看,她还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脸无情。最优长的一点,是这个赵玉墨丝毫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当明星放到国片的广告上。她也跟清晨刚来时不同了,换了件碎花棉布长旗袍,阴丹蓝色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绒线开襟外套,胸前吊着两个做装饰的大绒球。她好识时务啊,在女学生的领土上把自己的风尘味脱得一干二净。是求生还是求得平等的愿望导致她这样的伪装,书娟不得而知。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们没一点动静。陈乔治给她们送粥,也叫不醒她们。到了下午一点钟,她们一个个出现在厨房里和餐厅里,问为什么没饭给她们吃。她们已饿软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对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厅,擒贼先擒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出来到处跑,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后说:“我明白我们不受欢迎。不过她们是真饿了。”
女人们张张望望地渐渐围拢到餐厅门口。看看自己的谈判代表是否尽职,是否需要她们助阵帮腔。她们十四个姐妹凑在一块,口才武力知识能凑得很齐全。
“吃饭的问题我过一会讲。先把我做的规矩再跟你们重复一遍。”法比说。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逗坏了几个爱笑的窑姐。
“那你先讲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说。
“不让吃,还不让拉呀!”豆蔻说。
“就一个女茅厕,在那里面,”红菱指指圣经工场,“小头目们把门锁着,钥匙揣着。我们只能到教堂里方便。”
“教堂里的厕所是你们用的吗?”法比说:“那是给做弥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爷用的!现在抽水马桶又没有水,气味还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小小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对大眼,并且你想躲也躲不开它们。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给赵玉墨这样盯的,盯上就有后果。
“副神父,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得不自重。”玉墨说。她还是把自己和门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划分清楚,要法比千万别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窑姐在和平时期你法比这样的穷洋僧连见都见不起。
法比再开口,明显带着玉墨“盯”出来的后果。他降了个调门背书一样告诉玉墨,上厕所的麻烦,他已经吩咐阿顾帮助解决了。阿顾和陈乔治会给在院子里挖个临时茅坑,再给她们两个铅皮桶,加上两个硬纸板做的盖子,算作临时马桶。等临时马桶满了,就拎到后院倒在临时茅坑里。但他规定她们倒马桶的时间必须在清早五点之前,避免跟女学生们碰见,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点?”红菱说,“我们的清早是现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针指在午后一点和两点之间。
“从现在起,你们必须遵守教堂的时间表,按时起居,按时开饭。过了开饭时间,就很对不起了。女学生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给你们的,你们不吃,她们总不见得让面条泡烂浪费。”法比说着说着,心里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在跟这个窑姐头目对谈呢。
“哟,真要人修道院了!”红菱笑道。
女人们都知道这话的典故,都低声跟着笑。她们的笑一听就暖昧,连不谙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们以这种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静,我还没说完!”法比粗暴起来,一部分是冲自己粗暴的,因为自己停止了对她们粗暴。
玉墨扭过头,用眼色整肃了一下同伴们的纪律。笑声停止下来。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
“你想一天吃几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个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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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红菱马上接话:“夜里简单一点就行了,几样点心,一个汤,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给她们气死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亲得快,兴致就高起来了。
呢喃问:“能参加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实她是打听到,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别上当啊,她能把你们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当真地骂道。
玉墨赶紧遮盖弥补,对法比说:“副神父大人,如果不是你们仁慈,收留了我们,我们可能已经横遭劫难。”她一面说着,那双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让他落进她眼里,往深处沉。“战乱时期,能赏姐妹们一口薄粥,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也替我们谢谢小姑娘们。”
有那么一会,法比忘了这女人的身份,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公园,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国梧桐林荫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听,一看她就是出自一个好背景。虽然她的端庄有点过头,雅静和温柔是真的,话语很上得台面,尽管腔调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并两句地讲完,但他发现自己竟带着玉墨向教堂后面走去。玉墨是个有眼色的人,见女伴们疑疑惑惑地跟着,就停下来,叫她们乖一点,赶紧回地下室去。法比刚才说的是“请你跟我来”,并没有说“请你们跟我来”。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上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个。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把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呆一会,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黑眼睛让法比感到比战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达副神父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说明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草地。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父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事就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句自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经看见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一个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一会,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