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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孩再无一言,摸索着找到屋角坐下,身子挺得笔直,却掩不去那股莫名的悲凉伤痛之意,她看见他的摸样,想起在谷中无人作伴的寂寞,过来坐在他身边,笑嘻嘻道:“我唱鸟语给你听好不好?”
男孩仍是一脸漠然,双眼呆滞,漂亮的一张脸冷若寒冰,了无生气。
两日之内,她睡了醒,醒了睡,他却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使她撬开他的牙关,强灌下食物进去,他也波澜不兴,既不排斥,也不道谢。
最后她别无他法,摸出怀中一支竹笛,放在唇边:“我阿娘兴许就快来找我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吹支曲子给你听吧……我平日心里犯难睡不着,只要阿娘吹了这支曲子就能很快睡着啦,你两天没睡觉,也睡睡吧。”
男孩低眉,静静听她吹笛,失了神彩的眼中,有泪一滴一滴落下。
她摸不着头脑,竹笛离了唇边,笛声骤断,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凶狠道:“吹啊,怎么不吹了?”
她顿时跳脚发火:“我想吹才吹,你管不着。”看了他一眼,心中却又软下来,停了片刻,重又起调。
婉转轻柔的笛音中夹杂了男孩压抑的呜咽声,他渐渐崩溃,身子一歪,靠在墙角,将脸埋在手掌中,双肩不停颤抖。
最后,他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她歇了笛音,阿娘却回来了。
阿娘给他留下水和食物,正要带她走,本是熟睡的他突然醒来,摸索着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我叫颜墨,你叫什么名字?以后,以后我去找你……”
她刚被阿娘训斥了一顿,为表决心,那支竹笛也被她自己折断,这时正在心痛,没好气道:“告诉了你你也找不着。”
他一愣,颊上还挂着泪珠儿,认真道:“一定找得着的。”
她没理他,跟着阿娘走了。
两年后他随着师父上山,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师公却已给他取了名,宣布由他亲自教导,她由此失去心心念念的机会。
她愤恨咬牙,暗道果然遇到他就没什么好事,幸好当初身感风寒,嗓音嘶哑,不会被他认出声音。他果然毫无觉察,碰到她只是低眉敛目,很多时候,远远看见她便绕道而行。
他上山的时日越久,她心中便越来越不服气,瞧他也越来越不顺眼,人人都夸赞的脸孔和身段,看在她眼中只觉厌恶。他也显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同门七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谷中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人不合。
直到她误伤于他剑下,他激师父逐她下山,她对他的愤恨,更是到了极点。
可就是她想拿剑劈掉脑袋的这个人,现在铸了一把叫做莲心的剑,交到她手中。
拔开剑鞘的那一刻,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铸了那么多的剑,没有哪一把真正属于自己,而它,一看就是属于她的。
祭雨为神,拜水为骨,露为风味月为香。它轻盈蹁跹,如月下清池,雨后荷露。
这是他为她铸的剑,她认得。
莲心,怜心。甘苦参半,冷暖自知。
她并不是迟钝的人,他的心思,她怎会不知?兜兜转转,在她下山以后,方与他重新相识,进而相知,若是她没有下山,恐怕这一辈子,永远都是与他两看相厌。
剑者,心之瞳也。
他骗过她,也利用过她,可他的心,却也是真的。
多年以来,他能瞒过师公与师父,让他们以为他并无所图,皆因他本就是随心自由的人,所以会干干脆脆彻彻底底违背他的祖训,竭尽所能,放那三氏自由,也放他自己自由。
他曾经对自己有过隐瞒,有过利用,可他也不遗余力地保护过她,给过她温暖和关怀,带给她平生未曾有过的心跳和甜蜜,这些都是真实的,就如手中的莲心剑一般,真真切切,触手可及。
她这一年多来,心中固着的某些执念,忽然轻了,松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却又止不住地微笑,摸了摸怀中那枚玉佩,收回飘忽的思绪,出了客栈。
她依着他告诉她的地方,找到叶宅之外。
叶王真不在府中,孟卿出门迎客,见是她,有些意外。
长书递上那枚玉佩,孟卿看了一看,还与她,语气仍是有些不善:“需要我做何事?”
长书道:“我有事要去办,带着它实在不太方便,但又不敢交给别人,所以请孟大哥暂时替我保管。”说罢,将青穹剑呈上。
孟卿接过,随手抽出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这剑是你铸的?”
长书点头,正欲告辞,孟卿却道:“傅姑娘,请稍坐片刻。”
他引她到厅中坐定,上了茶,便问:“这把剑,是用陨石铸造的吧?”
长书笑道:“是,用了碧晶石。”
孟卿“嗯”了一声,看了半晌,沉吟道:“其实不用碧晶石,也还有其他方法,碧晶石噬性过猛,消去陨石杂质的同时,也会多吸走不少灵性,实在可惜,不过幸好你淬火和锻打做得很好,弥补了不少,总体而言,没辜负它的材质。”
长书肃然起敬:“孟大哥对铸剑也有研究?”
孟卿微笑道:“越王的四脉死士,本是以武为先,不过我们孟家祖上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也有些研究,更对铸剑之术颇有研习,这也是当初越王要孟氏辅佐颜氏的原因。不过传到我这一代,渐渐都把祖先的东西丢光了,所幸铸剑方面,还留有一点心得。”
长书顿时一喜:“那真是太好了,以后一定多多来向孟大哥讨教。”
孟卿道:“讨教不敢。我这十多年来常居七弦山庄,无所事事,倒不如你们多有实践。”
长书虽有些好奇为何他甘心隐在七弦山庄,却也不敢多问,只觉得这位孟卿浑身透着一股萧索之意,看不出年纪,偶尔望来的目光中,也总闪过疲惫和厌倦之色。
孟卿倒是谈性大发,不知不觉说到几种上古铸剑秘术,长书记得在越剑详考中见过相关记载,不过当时囫囵吞枣,未得消化,此时便如获至宝,细细求教。
两人聊得投机,很快便已是已月过中天,长书看了下沙漏,起身告辞。孟卿送她出来,又道:“这把青穹剑,如果不用碧晶石,改用斩魂的话,威力还会大增。”
长书曾听一痕先生说过斩魂之法,不由疑惑道:“斩魂?听闻斩魂之法需得用到铸剑人精血,成功的话,剑与铸剑人魂魄相依,剑亡则人亡,人死则剑毁,不是颇多束缚么?人终有一死,花了这么多心血铸成的剑也没了,岂不是很可惜?”
孟卿摇头:“斩魂之法博大精深,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可能你我将来也没什么机会用到斩魂,以后有用到的时候再说吧。”
长书出了叶宅,也不回客栈,径直来到唐府,悄悄找到唐夫人的小院,隐在一座假山后,往屋内张望。
唐玉笛的父亲唐润之果然已回到唐府,长书刚在假山后找好地方,就听见厢房中传来一声怒喝,伴随着碗碟破裂之声:“贱人!给我滚出去!”
她等了一会儿,只见唐夫人面色如常,端着一盘子的碎碟碗片出来,交给下人,又转身进屋。
少顷,屋中又爆出一声怒吼:“出去!”烛火在窗上投下影子,依稀可见唐夫人跪在地上,另一道人影跳起来,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手掌扇在唐夫人面上,她立时瘫软在地。
那人却没有再动手,一时烛火摇晃,屋中也是再无声响。良久,唐夫人打开门走出,面颊上果然通红一片,她慢慢走到院子里假山之后,掩面轻轻啜泣。
长书只得屏住呼吸。唐夫人哭了一会儿,正欲走开,忽又顿了顿脚步,向着长书藏身的地方低声道:“你满意了?”
长书顿时一呆,唐夫人脚步不停,已快步走回屋中,将门关上。
次日唐梨邀请长书过来吃饭,席间唐夫人除开双颊微微红肿之外,一切如常,对长书也十分热情,不停张罗布菜。
唐润之却是精神萎靡,对青穹剑也不太有兴趣,问了两句便丢开。长书问起海帮大会之事,他也似意兴阑珊,只道:“等玉笛回来再说吧。”
饭毕,唐梨送长书出来,长书悄声道:“我看你父亲好像没有什么信心啊。”
唐梨顿足:“我爹回来以后,就没有斗志了,我跟他说青穹剑的事,他也心不在焉,只说镇海剑没了,怎么折腾也没用。我今早还听四叔说,我爹给了他几百两银子,要打发他走呢。”
长书奇道:“难道你爹甘心把海帮首领之位拱手让给他人?”
唐梨急道:“就是啊!急死人了!哎,管他的,反正我不要坐以待毙,要是哥哥早点回来就好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长书隐隐有些奇怪,她有时故意在惊涛阁周围晃了晃,也不见素娘来寻事,每日在唐府吃饭,唐夫人也再无一点异样,尽心招待,嘘寒问暖,倒弄得那晚的情形仿佛一场幻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