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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罗丹先生,卡米尔记起她在他的雕塑室里看到的另外两座雕像——《正在康复的女人》和《永别》。她与他恢复了关系,但那仅仅是为了完成她的雕像,仅仅是工作关系。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那天,为了她的《克罗托》,她去他的雕塑室挑选石头,却被那两座雕像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哭了,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两座雕像的时候,她竟然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另一位雕塑家的作品前流下眼泪。她在雕像里看到了自己,比镜子里的自己还要理解得透彻!石膏像披着皱褶,两只手好像在托出最后一个吻,脆弱到让人心疼,好像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的深渊,却又在做最后的挣扎,她在呼喊,呼喊不要扔下她!那是对她多么真实的写照!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痛苦和悲哀,心被狠狠地揪着。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淌在她悲戕的脸庞上,她浑身颤抖。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天,当她躺在苍白的床单上彻底绝望的那一刻,他已经一眼捕捉住了一切,理解了一切。何苦还要为两人的生活作徒劳的斗争呢?二十八岁的卡米尔需要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情人,而是一个丈夫了。否则,她的名声会变得很坏,特别当她是一个艺术家并打算为了雕塑而献身的时候。但是结婚、生子、家庭,这一切都不会属于他们!上帝赋予了他们才华横溢的灵魂,也剥夺了他们享受平凡夫妻生活的世俗幸福!她永远不会有丈夫、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家。惟有石头,能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他们俩之间不断延伸,不断蔓延,不断产生遥远而渺茫的希望。只有那块石头,那块意味着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石头,才真正属于她!
那天晚上,卡米尔失魂落魄地回到意大利大街一一三号。她的脑海里充满了罗丹和罗斯的身影。他们在她面前寻欢作乐,炫耀着胜利。她神经质地拿起笔,在草纸上疯狂地涂画,一会儿的工夫,三张素描跃然纸上:
第一张素描:一个精疲力竭的男人,蜷缩在一个泼妇的干瘪的乳房上。她有跟罗斯一样高高盘起的发髻,而那个男人惟恐失去这个女人,双手紧紧地抱着她不放。
第二张素描:两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和女人,屁股紧贴着屁股。那个像罗斯的女人,背上披着散乱的头发,趴在地上,十指用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而像罗丹的男人则紧紧抱着一棵树,不愿放手。
第三张素描:现在有三个人。一个面目可憎、丑陋不堪的小老太婆,带着怨毒的眼光,光着屁股,挥舞着一把扫帚。旁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的中间横着一块石头。而他们的脚上戴着铁链,手上也戴着镣铐,铁链的另一端挂在墙头。那个女人在努力地攀爬,为了留住那个男人,粉身碎骨她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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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素描,在那个夜晚,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拼命喊出了卡米尔的绝望之声。
……
“扑通!”卡米尔重重地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桌子上,头狠狠地砸在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周围一片寂静。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面色苍白虚汗淋淋。那个可怕的梦魇!卡米尔意识到:最近这段时间她工作得太过分了,她把自己埋在无穷无尽的素描和石灰屑里,用工作来宣泄自己的情感和伤痛,而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卡米尔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安了安神。既然展览会已经结束,她决定在周四离开这里,出去走走。她想跟罗丹打个招呼再走。不辞而别,这种事她不会做。
“……我决定周四动身,正好维西埃小姐来看我。她对我讲述了各种有关我在利斯莱特的虚构的传说。传说我被悬吊在一把红色的伞上,深更半夜从城楼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并同这把红伞一起在森林中熊熊燃烧!”她动笔给罗丹写信。那把红伞,漂亮的大红花伞!记得在得到这件礼物后的一天,罗丹邀请她一同参加一个晚会。届时他想把她介绍给他们,那些巴黎的社会名流、艺术家、评论家们。卡米尔当时兴奋地跳了起来,那不仅仅是因为要去见这些人,更重要的是罗丹先生愿意公然带着她去如此隆重的公众场合,那意味着她在他心目中无法替代的地位!正当卡米尔暗自高兴的时候,罗丹却准备告辞,约好明天这个时候准时来接她。怎么?他不留下来吗?他十分尴尬地站在她面前,嘟囔地说罗斯身体不好,留她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但是明天,明天晚上他一定会留下来陪她。于是,她又开始了没有结局的幸福生活。然后是罗丹的不告而别,孩子的死亡,她的《克罗托》和《华尔兹》……
也许罗丹的确是真心希望陪伴她一生的,他幻想可以和这个女人一起过着脱俗的生活,但是艺术上的绝世才华遮掩不了他作为一个世俗男子的人性弱点,浪漫的艺术幻想也阻挡不住现实生活的复杂和残酷。卡米尔曾经对他说:“你做着田园诗式的美梦,但我们其实是游离在墓园里的鬼魂。”她无法忍受和另一个人分享罗丹,那对于她而言是一种挣扎。回想起过去和罗丹在一起的甜蜜岁月,那爱恨交织的矛盾像虫子一般吞噬着她。卡米尔是弱小无助的,于是她逃了出来,瑟缩在幽闭的空间里,把所有的生命精力和热情刻进大理石。然而她却逃不出爱情反面那张残酷的世俗罗网。
第五章
平静(1)
一切又恢复了卡米尔期待的那样。
她的身体变得结实灵活,已经能够再次投入到长时间的雕塑创作中去了。她的肩膀不再柔弱,她要开始实现征服命运的计划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卡米尔心里清楚,因为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卡米尔站在窗口,望着巴黎这座城市。她扶着阳台的栏杆,大口呼吸着巴黎的空气。她想起了弟弟笔下的《漫步者》,而她就是这样一个足迹遍及整个城市的漫步者。啊,只有保罗能够这样准确地塑造出她的形像,这个天才的诗人!她刚刚和家人一起吃过晚饭,全家围坐的场面让她不由得思念着弟弟保罗,他去美洲大陆一年多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吧。卡米尔焦急地盼望着能够早日见到他。这家伙,居然一个人登上了远洋巨轮,而这也是她惟一还没体验过的事情,有朝一日,她也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保罗信仰上帝,可她却什么也不信。他们曾经为了这个大吵过一架,结果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卡米尔固执地认为,要不是为了这倒霉的宗教,保罗也不会让自己过着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
“天冷了,把窗户关上吧。”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卡米尔的身后,她一直在替罗丹先生感到惋惜,和所有的人一样,她也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分道扬镳,“这个伟大的艺术家,如今变成了一个可怜虫。……”卡米尔假装没有听到她的嘟囔。
罗丹先生的离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曾经通过罗歇·马克思——他们共同的朋友——向她转达他的思念,恳求卡米尔回到他的身边。罗歇忧伤地说:“罗丹先生现在整晚失眠……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变得那么苍老,脸上出现了很多斑点……他去了乡下,很多人都在他的背后议论说他完蛋了。您是知道的,罗丹先生他爱您……”但是卡米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事情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糟糕,罗歇先生。我答应您,如果需要,我会给他写信的。”她现在不想听这些,只想工作,为了自己工作。现在,人人都知道,卡米尔·克洛岱尔要单飞了。
卡米尔注视着这座城市,扫视着路上的行人。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了,波浪般浓密的发卷遮住了她的脸。她感到自己已经和巴黎结合在了一起,再也不愿意离开它。虽然这座城市充满了喧嚣,但是卡米尔却心如止水。她觉得自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富有的女人,不再为爱情忧心,不再担心会被情人抛弃,也没有对孩子的牵挂,她将为她所热爱的雕塑完完全全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事实上,卡米尔也已经在不断地获得成功了:刚刚结束的最后一次作品展示会好评如潮,订货合同也多了起来。她的《飞天之神》、《城堡小女主人》等作品都受到了人们的称赞。据说罗丹先生曾经在《飞天之神》面前落下泪来,没有人知道《飞天之神》是卡米尔为了和罗丹先生断绝关系而做的,除了保罗,只有他理解她。她的身心都变得坚强有力,眼睛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