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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嘴利舌的女人,手脚特别勤快。她不但把家里的事操持得井井有条,还在五年之内就生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孩子不但都有两只好眼,而且又大又圆,和他们父亲的一模一样,并且也都在眉头处微微蹙起,好像也都在疑惑着什么。
而最让天水坞人感到惊诧的是,自从惊蛰娶了媳妇,他就再也没犯过癫痫,疯话自然也就不说了。没人能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家都能看出来,自从惊蛰不再犯病,他比过去的话更少了,脸上还多了一种让人琢磨不透和近乎呆滞的表情。那表情仿佛把他多年来借着癫痫的发作,定期向外发谴的无人知晓的孤寂以另一种更隐秘的形式蓄积在他的灵魂当中了。
惊蛰刚当上杂货铺掌柜的时候是五十年代中期,刚解放不久的新中国一穷二白,农村自然更穷。村民们在年底分完粮食后手里几乎剩不下什么现钱,因此来杂货铺买东西时,他们多半是用自家鸡下的蛋进行交换。那时天水坞的杂货铺里就那么几样东西,两个看上去并不结实的木头货架上摆着一些质地粗糙的肥皂、烟叶、火柴、针线和铅笔本子等日常用的杂什,在柜台和货架之间的地上,放着一个糊满油泥的煤油捅,一只开着口的大麻袋,里面是大粒的灰色粗盐。一缸酱油和一缸醋并排放在由几个长条凳搭起的架子上,永远有苍蝇围在缸沿上起起落落。再往里是一铁桶黄酱和一坛永远散着酸臭味的腌咸菜。靠近门口的地上有一个柳条筐,里面是村民们拿来换东西的鸡蛋。那时候两个鸡蛋可以换一小捆烟叶,一绺棉线,也可以换一斤酱油或一斤醋;三个鸡蛋可以换一瓶点灯用的煤油。
杂货铺里面地方不大,朝西,光线原本就不好,加上后窗下是隔壁村民家的粪堆,常年用进货时拆下来的厚牛皮纸糊着,屋里就更暗了。没人来买东西时,沉默寡言的惊蛰总是将身体靠在柜台后面,眼睛看着前方的地面,开始胡思乱想。他想各种事情:比如,村里的男人和女人最喜欢做的事;被大人抱着进来买东西的某家孩子的机灵的眼神;和人兽一起喝酒跳舞也许不是件坏事;城里人都在想些什么;观音只是一尊泥像,求她生儿子到底灵不灵;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等等。他也会想象在杂货铺门前的地上找食吃的麻雀的生活。他想的事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讲,事实上他也没人可以讲。他从小就没有被谁注意或在意过,对所有的人都有着一种永恒的隔膜和莫名的恐惧。他和世界上其它不得不体验这种感觉的人一样,在生活中更善于观察,听别人说话多过自己主动说。不论藏在惊蛰内心的是什么,其谦恭老实,甚至是呆板的外表从来都没有出卖过他。年年月月,日复一日,他在柜台后面对每个进来的村民都点头,包括那些半大的小子和光屁股的孩子。天水坞人从没听见他对谁说过一个“不”字,也因此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是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而惊蛰对自己内心和外表的这种有点可怕的反差总是感到好奇和惊慌。他不懂,上天造人时如何能把头脑里想的东西造成是眼睛看不见的,同时也庆幸这个奇妙的事实总能保护着他,否则他不敢想那后果会是什么。
惊蛰在杂货铺那个棱角早被磨秃,本色也不见了的柜台后面站了二十多年,也不停地胡思乱想了二十多年。
村里有个叫谷雨的男孩儿每次路过杂货铺,都会从敞开的门口瞥见惊蛰倚在柜台边的身影,还有他那付好像时刻都在对世界产生疑虑的神情。每次看到这情景,男孩儿就会想,这个不爱言声儿的掌柜一定把话都藏在心里了,但又没管住,都被他的眼睛说出来了。男孩儿还发现,如果早上去杂货铺,会看见背光站着的惊蛰看上去像一个深奥莫测的老道。到了午后,明亮的光线从铺门直照进来,又让他的脸和整个人变得现实和清晰起来,如同门外那堆鸡粪,平凡又庸俗。而到了傍晚,落日的桔红色的柔光轻软地披在他身上,又让他看上去像一尊满眼仁爱却站错了地方的圣像。
白天到杂货铺来的人多是不能去地里干活的老人,老女人居多,或者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不能下地的媳妇们。她们总是小心地用块布兜着几个自家鸡下的蛋来杂货铺换盐、酱油或针头线脑什么的。通常那鸡蛋是她们来之前刚从鸡窝里拣出来的,摸上去还是温乎的。如果遇到其它女人也在那儿,她们总爱多待上一会儿,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一阵儿才回家去。惊蛰对女人们很客气,脸上永远是一付心里并没在笑的笑脸,对她们说的话则更是少得不能再少。这也是他一直对待自己老婆的方法。他在杂货铺听女人们说村里人的闲话多了,深知她们嘴舌的厉害,从不敢插嘴,即使是对那些老得已经没了牙的老太太们也是一样。天水坞的女人们也因此横竖都挑不出惊蛰的什么毛病来;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一只温顺听话的老山羊,除了该叫时咩咩地叫两声,其它时候决不会发出任何不顺耳的声音来。
除了村委会的大院,杂货铺是天水坞村民们唯一的非正式聚会场所。来这里聊天的村民常比买东西的人还多,尤其是在晚饭以后。杂货铺里对着柜台的另一头有一张掉了一个角的旧方桌和几条磨得发亮、吱嘎作响的长条凳。墙角的地上还有一个三条腿的小板凳。这些东西年头多了,早没人知道它们是谁家的或是怎么来到杂货铺的。晚饭后到杂货铺来闲聊的大多是男村民。他们围坐在那张桌边,抽烟,喝茶,喝二锅头,似乎在那里消磨傍晚比在家里听自己的老婆唠叨和孩子的吵闹要好得多。有几个村民除了生病每天必到,比如村长的儿子金屯。人人都知道屯尖的老婆每天都会为了他喝酒的事和他闹,如果他不出来,两个人多半就会打起来。
那个时候,天水坞出过远门的人不多,因此男人们喜欢聊的多是从老辈儿那里听来的关于各种打仗的故事,有古时的,也有现代的,有和洋人打的,也有和自己人打的。尽管这些故事已被重复过无数遍,可说故事的人却总是不厌其烦,口气永远像是在讲第一遍似的;而听的人也是百听不厌,好像是生平第一次才听说一样。男村民们通过慷慨激昂、痛快淋漓和无休止地重复着那些他们根本没有参加过的战争,暂时放纵着他们被平庸又贫困生活束缚和贬压下的灵魂。
傍晚的杂货铺里是总弥漫着浓重的二锅头和廉价烟叶的刺鼻味,再加上劣质酱油和醋混合着腌咸菜发出的溲臭味,熏得村里的女人们晚上很少光顾那里。因此每到傍晚,天水坞的杂货铺便成了名副其实的男人的天下。他们进进出出,打招呼,吹牛,谈笑,骂人,喝茶,抽烟,似乎根本闻不见任何味道。夏天,惊蛰为这些人点上一种田里找来的野草熏蚊子;到了冬天,他则尽量为他们把铁炉子里的火烧旺。没有任何事可做时,他就靠在柜台上,透过缓缓浮动着的层层烟雾,观察着聊天人的脸,听他们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从来不插话。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杂货铺的柜台仿佛把惊蛰和聊天的村民分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听着男人们嗡嗡的说笑声,惊蛰常常会随着层层烟雾的升降与回旋产生各种幻觉,但是它们转瞬即逝,难以捉摸,不像从前他犯癫痫时看见的景象那样清晰可信。
在惊蛰当了几年杂货铺掌柜之后,他开始在睡觉时梦见当天村民们在杂货铺里闲聊的那些内容,多半是关于各式各样的战争、围绕着它们的故事和人物。后来,他又开始梦见白天去杂货铺买东西的女人们,李中的媳妇莲芯出现的次数最多。在惊蛰眼里,莲芯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平时见了面,除了一、两句非说不可的寒暄话,他们从来不多说什么。每次那个穿戴整洁,面色苍白的女人进来后,惊蛰总是在多看她一眼还是不该看之间犹豫不定,必须说的几句话有时会说颠倒,动作也不那么自在了。莲芯从不在杂货铺里久留,更不和别的女人闲聊,总是在买完东西后就离开。每次她迈出杂货铺的门之后,惊蛰就会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直到她消失在前面的拐弯处,仿佛在回味那女人短暂的停留带给他的特殊感受。如果当时铺子里面有别人在,他就会找个借口到出去,比如把一些脏东西扔到门外的脏土堆上,或拿起扫帚扫一下门外的三个石阶,然后再选好一个安全的角度继续去看那个让他无法不看的身影。有一次,他梦见莲芯变成了一个没穿衣服,端坐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