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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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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罪犯中的第四个,拖着脚步,一直来到这里,穿越雪中曲折纵横的路径,等待着恶运的来临。可是,他已经走了太久的路,累得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想睡觉。他知道,当他被绑在法场的柱子上,眼睛被蒙起来时,一定会立刻睡着,因而无法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他脑海中像连环画般展开一连串的影像: 从安茹省来的那家伙、火、水、土、雪、泥巴、战壕,战壕的泥巴。他低着头,在战壕的泥泞中一跛一跛地,走向远处黄昏的余晖。他受够了。    
星期六晚上(4)
别被线绊倒。  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士兵,差五个月才满二十岁,可是在战场上的时间,却比他前面那个歪歪倒倒的可怜虫要长。由于想像力丰富,他比战场上其他的士兵担了更多的心,受了更多的怕。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怕战争,怕死亡。但是他也怕风,风会带来毒气瓦斯。他怕半夜划过空中的火花,他怕自己在惊吓中失去理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怕自己阵营里的大炮,也怕自己的步枪。他怕听见鱼雷的声音。他怕地雷爆炸,吞没整个小组的人。他怕扎营处涌来大水把大家都淹死,山崩把大家都活埋。他怕失群的山鸟飞过眼前时投下的阴影。他怕每次做噩梦时梦到被人开膛破肚,无处可逃。他怕那个不想再跟在他后面找碴,恨不得一枪教他脑袋开花的中士。他怕那些在他睡梦中跑来闻他味道,预备以后大嚼一餐的老鼠。他怕跳蚤、虱子。他怕吸血鬼般的回忆。他什么都怕。  在大屠杀前,他不是这样子的。他跟现在这副模样完全相反。他爬树,爬教堂的钟楼,驾着他父亲的船在大海上乘风破浪。森林大火时,他总是志愿救火。暴风雨时,他把被风雨吹散的平底小船一艘艘从海上找回来。他天不怕,地不怕,像只不畏虎的小犊,亲戚朋友都觉得他是个喜欢玩命、大难不死的小伙子。刚来到前线时,他的表现仍然相当勇敢。然后有一天,一个夏天的早晨,就在离他现在身陷危境的战壕几公里处,一枚鱼雷弹划空而来,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并没有受伤,只不过被爆炸的威力掀到空中去。当他跌落在地上再爬起来时,全身覆满另一个战友的鲜血和碎肉,连嘴上都有。他恶心地呕吐出来,厉声惨叫。那个战友被炸得血肉模糊,完全无法辨认。没错,他在战场上像疯子似地大喊大叫,扯掉衣服,放声大哭。别人把他赤裸裸地抬了回去。第二天,他恢复了旧有的平静。偶尔,他会没来由地颤抖。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名叫让,虽然他母亲和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叫他玛奈克。在战场上,大家只叫他“矢车菊”。他没受伤的那个手腕上戴的识别证编号是九六九二,是夏朗德省某个征兵处发的。他生在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不列敦角。可是法国大兵们的地理常识都不甚高明,因此,他营上的战友都以为他是从西北部的布列塔尼来的。他从来就没有为此辩解过。他不是个喜欢让别人扫兴的人,因此他总是小心翼翼,尽量不惹人讨厌,尽量不说无谓的话,结果营里的人都对他有好感。如果他搞不清楚装备中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使不上手中的步枪,总有好心的战友帮他一把。在战壕里,除了一个中士老是对他恶声恶气以外,所有的人都特别照顾他,叮嘱他留在安全的地方,叮嘱他别被线绊倒。  但是现在他怕,他怕得魂飞魄散,而且他有种预感,他觉得他永远回不了家。虽然上级曾许诺要放他一次探亲假,但他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还有,他想念玛蒂尔德。  去年九月,为了见玛蒂尔德一面,他听从了一个学长、一个比他大不到一岁的小伙子的劝告,把一个浸了化学药剂苦味酸的肉丸子吞下肚去。他大呕大吐,几乎把肝肠都要吐出来。但是,现在的军医一个个都精明得不得了,看一眼就知道那些大兵患的黄疸病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因此上了一次营内举行的战时法庭,因为他年轻无知,所以军方也就特别宽容,判了他两个月缓期执行的徒刑。但他的返乡假期因此报销,除非他哪天能独力抓回一名德国大兵以抵前过。  接着就是十一月,他们驻扎在贝隆镇的外围。整整十天,他受尽了那个中士无休无止的责骂叱喝,还有不停的雨,下得令人心烦意乱。他实在受不了,于是又听从了另外一个比上次更愚蠢的学长的主意。  一夜,他在战壕里站岗,天下着雨,只有远处响了一次炮声。从不吸烟的他点燃了一枝英国烟,因为法国烟动不动就熄。他把手举到护墙上,用手护着烟头上的那点火星。他这样停着不动好一阵子,手臂举在空中,脸孔沾着湿淋淋的泥土,心中向上帝祷告,如果上帝还存在的话,保佑他伤口不要太大。雨水终于弄熄了烟头的火星,他只好又点了第二枝、第三枝,一直到对面的某个德国佬在望远镜中终于明白了他的要求。对方是个好射手。或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德国佬和法国人一样,相当善解人意,特别去找了一个神枪手来执行任务。  对方只射了一发子弹就结束了。那发子弹毁掉他半个手掌,外科医生又切掉了剩下的部分。  祸不单行的是,当子弹声响起时,并没有惊动那些正在值勤的人,也没有吵醒那些正在睡觉的人,可是中士没睡着。中士永远不睡觉。那个下着雨的清晨,所有的人,连下士和白跑一趟的担架兵在内,全都联合起来恳求中士网开一面,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可是,中士一个字也不想听。他带着顽固的奥佛涅省口音,眼中闪着暴怒的泪光:“闭嘴!他妈的!你们都给我闭嘴。如果我放手不管,我还算什么?你们说?如果每个人都学这个浑蛋的话,这国家还有谁来防卫?还有谁来防卫?”  “矢车菊”第二次上战时法庭受审,这次是兵团里的。法庭告诉他,大家都已经为他尽了力,他应该感到非常幸运,因为如果最高军事法庭没被取消的话,他此时此刻就应该被就地枪毙。面善心冷的法庭特派专员指派了一个炮兵队上尉、原勒瓦罗地区的律师,为他和另外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辩护。炮兵队上尉已经有一个儿子为国捐躯,他大声疾呼应该到此为止。庭上听了他为三个人辩护,可是拒绝听第四个。他们不愿意听他为一个一心要偷生的怯懦惯犯辩护。这样一个坏家伙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把全连的新战士都带坏。没有一个审判官愿意连署为他请求特赦。    
星期六晚上(5)
当苦难大到不可承当之时,人往往麻木地跟在苦难后面,走向死亡。自从被死刑的宣判当头一击后,他躺在运送牲畜的卡车里,跟另外十四个人被送往未明的目的地,在黑暗中,“矢车菊”心中不知什么东西缓缓地被刺破了,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脓肿一样。从那个时候起,除了偶尔失常的惊跳以外,他对生命周遭发生的事情,已经失去了知觉,战争、少了手指和手掌的残废手臂、经过战壕时众人的沉默,以及避开他的眼光。他们不忍看他眼中顺从、信任、受尽折磨的神情,更不忍看到他脸上疯孩子般的僵硬笑容。  这五个步向死亡的士兵中的最后一个,黑发蓝眼,笑容古怪,双颊肮脏,脸上几乎没有胡子。他占了年轻的便宜,在淹了水的壕沟里行进,不像其他人那么困难。相反地,他每踩进烂泥一步,就感到一种兽性的愉悦,寒气往脸上吹,耳中响着很久以前的嬉笑声和喊叫声: 放学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小湖和大海中的沙丘路上。那年冬天非常奇特,到处都在下雪。他知道他的狗儿奇奇会迎着黄昏的余晖,跑来迎接他。他感到肚子饿,想吃一块涂了蜂蜜的面包和一大碗热热的巧克力。  有人在说,别被线绊倒。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玛蒂尔德不知道玛奈克在童年的喧闹声中,能否听到她,那时她十二岁……,十五岁……搂着他一起跳进大海中嬉戏时的滚滚浪潮。一个四月的下午,他们第一次做爱,她十六岁。他们立下山盟海誓,要在战争结束后他返乡时结婚。当别人告诉她玛奈克已不在世间时,她十七岁。她为此哭了很久,因为女人是绝望的化身。但她也没有哭得太久,因为女人并不轻易放弃。  剩下的是那条线,快要断的地方用各种不同的东西修补衔接着,顺着每条壕沟、每个冬天,顺着每条战壕的上边、下边延伸下去,穿过每一条战线,一直延伸到某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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