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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孔说:“既然知道的门清,还秉烛苦读干什么?”
卜珍琪一笑,不做声了。有些话,和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说。如果能说,答案是——做秘书当然用不着研究这些,但做部长,就需要了。
从小小文员,到部的最高长官,这个目标,卜珍琪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当上了部长,也绝不会说。
卜珍琪跑步上班。目不斜视,弹性极好的腰肢在拥挤的马路上坚定向前,显出与众不同的气概。部里班车到达时,西装革履的人们款款而下,会看到一个鬓发粘在脸边的女子,意气风发地走进大楼。她的朝气令沉闷的机关耳目一新。
卜珍琪埋头文案,外语精通,她所编撰的有关内部参考,渐渐成为在决策会议上被引用最多的文本。
司长有意锻炼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你要到生产第一线去。”
卜珍琪说:“手头的工作呢?”
司长说:“交给小孔。”
卜珍琪说:“什么时候下去?”
司长说:“有两个时间表。我马上也要下去,大江南北转个遍,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在这个圈子里几十年了,老马了……”司长话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卜珍琪知道自己应该适时接话,填补起这充满爱护的空白。可是,她顽强地沉默着,直到司长很自然地接着说:“第二个选择是你自己走。我下去,粮草未动,底下就有了防范。你目标小,轻车简从。但人生地不熟,又是女孩子,我有些不放心……”
卜珍琪心中一热,几乎想起了父亲。她说“司长,我想锻炼一下自己。”
她没说自己的打算但其意自明。
司长给了她一张纸,上书很多企业一二把手的名单。司长说:“在下面遇到了困难,就找他们。当然,找我也行。”司长同时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卜珍琪把蒸蒸日上的内部参考交给小孔,孤身上路。她级别低,不能坐飞机,到遥远的青海新疆,也只有坐火车。她以单位名义拍发的请人接站电报,被置之不理,电话里人家答应的信誓旦旦,实际上不了了之。下了火车,无人理睬,拎着行囊,和收购羊皮的商贩一起搭乘长途汽车,赶往大山深处的厂区。企业的人很会看人下菜碟,见她一个入行不久的小女子,断定和上层也搭不上话,很是怠慢。她想听的情况,无人汇报,她要见的人,常被推脱。甚至连她居住的招待所,也是最差的房间。厕所漏水,阴暗潮湿,她只好天天把被子搭在室外铁丝上晾晒。一次下矿井忘了收回被子,赶上暴雨,待她赶回,被子已成水帘。
卜珍琪裹着大衣挨过一晚,早上,在街头小店吃碗米粉,就挤进班车到厂区考察。别看她在机关的时候不愿坐班车,出差在外,专爱在班车上听工人们聊天。
底下厂矿的领导,忽视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他们以为她不过是个下来镀金的娇小姐,过不了几天苦日子,就乖乖地打道回府了。他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倒给了她极大的便利。她坐着罐笼上下矿井,在工人食堂吃饭。工人们口无遮拦,有什么尽管放炮。卜珍琪获得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卜珍琪离去时,既没有告别晚宴,也没有土特馈赠,有一两次,连她走时的火车票都没有着落。虽然早就在接待部门预定了火车票,临到取票的时候,却被突然告知她订的卧铺票没了,要走只有站票?
计划早安排好了,间不容发。卜珍琪站着乘车,南方的火车比北方的更脏,没脚面的甘蔗渣子,类乎圈肥味道。脚面肿了,皮肤从鞋帮鼓出来。好像两只碗糕。卜珍琪看看四周昏睡的人,伤感起来——她这是为了什么?
只是一瞬间质疑,她就坚定下来卜珍琪凄风苦雨回到部里,黑了瘦了皮肤粗糙了……内心的嬗变更要深广。
卜珍琪耐心地准备着。如跑龙套的演员,要苦苦用功,日复一日地把根本不属于你的那份台词,背个滚瓜烂熟,要等到主角生病的那一天。
部长召开“神仙会”,商定大计。这种会,说好了不打棍子,不戴帽子,集思广益。原定司长参加会,没想到老母病逝,他赶回家乡奔丧。
“他们司里还有什么人?”部长紧接着问。
“有一名普通干部……”秘书小心翼翼地说。
“叫他来。没有嘴巴还有耳朵,回去传达。”部长指示。
秘书退出,电话里只说了一句:“马上来。”卜珍琪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已利用短暂间歇,温习一遍。重要资料如同游牧的战马,听到号角,飞快集结。
卜珍琪不慌不忙地等着电梯。电梯繁忙,有时半天等不到,从4楼到9楼,通常部长召唤,哪怕是年近花甲的司长,也都爬楼而上。卜珍琪才不爬楼呢,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影响形象。
卜珍琪走进会议室,各路神仙正鏖战不已。部长面具一样的脸庞深不可测。卜珍琪一进入机关,就得到教诲:不要主动同部领导讲话,除非是领导问你。卜珍琪相信部长不认识自己,依秘书目光所示,落座后排沙发。
雄浑的灰色真皮沙发几乎把人淹没,卜珍琪挣扎坐正,直背挺胸。
神仙会的主题是制定行业明年的增长指标。卜珍琪把脑子洗的如同一匹白练,一字不落下地记忆着。不明内情的人,以为那些增长数字非常庄严,窥到高层决策过程,卜珍琪才知道其中充满斤斤计较,计划就是妥协的产物。
先把大盘子定下来,再一一切割,分派到各个具体单位。连续若干年爬坡,企业疲惫不堪。没有大的投入和休养生息,再提高一个百分点,都很吃力。但是,部长骑虎难下,每年均以两位数的速率增长,口碑甚好。如果能继续保持高速率增长,就在全国人民面前立了一大功。如果不能增长,以前的努力就会在其它战线的捷报面前,被人遗忘。
整体上,都同意继续保持两位数增长,一落实,就互相推诿。这个英雄逞不得,只能以邻为壑。会议陷入僵局,爆发了争吵,神仙会成了妖魔鬼怪会。
卜珍琪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前些日子跑了很多厂矿,有一点不成熟的意见,不知能否讲?”
卜珍琪下意识地张望四周,想看到这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她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声音居然是自己发出的,不禁骇然。她这才晓得,人的本能所具有的能量,居然可以在理智严密设防的同时,来个腾挪大法,一意孤行。
部长希望打破僵局,哪怕离题万里也好,要让死水震荡。部长颔首:“讲。”
卜珍琪说:“谢谢部长给我机会,我的主要意见是——明年的生产指标,不是增产两位数,是减产两位数。”
卜珍琪如今真是谁也不怕了。到了这个时候,唯有不怕才是生路。说:“我们部,是Z物资的权威生产机构。计划经济下,操控天下。矿产的特殊性,在于并不是生产出多少,就消耗掉多少,棉花绿豆不一样。它耐储存体积小,类似黄金,成了某种财富的象征。国际上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影响Z的价格。黄金买卖,很少自用,更多为了储备。考虑世界市场这个大盘子,最理想的状态是,我们的Z减产,但Z价格提高。从长远来看,Z埋在我国地底下,我们不挖,它也逃不了。我们少挖,就保护了我们的资源。如果我们一味提高Z产量,在国际市场造成过剩,自己和自己的恶性竞争,消耗我国Z资源,两败俱伤。依我收集的资料,每当我们提高产量的时候,世界Z价就下滑,反之,价格就上升,具体的数字是……”卜珍琪红唇翻飞,数字叮当落地,令人应接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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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筋铁骨的数字,雄辩地支撑着论点的大厦。卜珍琪脑海如同镜子,想到哪里,记忆的反光就照到哪里,以为已经忘怀的数据,神奇地凸现。
部长听得很仔细。
属下们继续分摊两位数的增长指标,由于那只苍蝇,属下们感觉到了部长的难处,争执气氛有所缓和,大家比卜珍琪发言之前融洽了不少。几轮艰难的讨价还价之后,两位数成功地得到了落实。
卜珍琪傻眼了,当她怅然若失地走出部长会议室,简直觉得这是闹剧。她满腔热情的发言,如同一个连臭味都没有的蔫屁,除了制造者知道曾经有过怎样的蠕动和释放,其余的人似乎连味都没闻到。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那天,司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人,卜珍琪不说,谁都不知道。之后,也没有人提起。司长奔丧回来了,心境抑郁。某一天,司长召见卜珍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