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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紫容蜷缩在老叶亲手做的单人沙发里,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双臂环抱在胸前,任老叶对她拳打脚踢。老叶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头发乱乱的蓬在头上,眼睛充血似的发红,浑身打着哆嗦。
徐长卿被这个画面惊呆了。从他分到专机组,做了朱紫容的徒弟,就没见她头发乱过。自从跟着朱紫容认识了老叶,就没见他失态过。什么时候看到他们两夫妻,都是衣衫周正,仪表不俗,夫妻恩爱,言语和顺。别的夫妻难免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在他们两人这里就没见过,连一句不尊敬的玩笑话都没听到过。而这时竟然见到老叶对朱紫容动手,怎么不让他吃惊。
徐长卿忙上前拉开老叶,这一拉,又把他吓一跳。他先前看到老叶打朱紫容,自然会带上七分力量去劝架,这一拉却发现老叶虚弱不堪,他微微一推,就把老叶推得退后好几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徐长卿忙收回扶朱紫容的手,去扶老叶。估计老叶那几下花拳绣腿打在朱紫容身上,没什么份量,反倒把他累得不轻。
扶起老叶,把他按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他的身上,劝道:“叶哥,你身体不好,怎么就从医院跑出来了?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衣服。怎么对师傅动起手来?师傅天天担心你,一有空就去医院,今天还差点出了工伤。”
老叶真的是虚弱得很了,这时坐下来,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喘着气,脸色发青,指着朱紫容说:“她干的好事,你看看她干的好事。”从身边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递给徐长卿,“你看看你看看,我为了她宁肯命都不要,她倒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徐长卿伸出手慢慢接过,知道信里的内容不会好,看一眼朱紫容。朱紫容咬着指甲,不辩解不哭诉,只是流着泪。老叶对她的伤害,不是拳脚上的,而是言语和猜疑。徐长卿把信接过来,先从中间撕开,又叠在一起,再撕开,最后撕成很多片,放在两张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
老叶和朱紫容都瞪着他,被他的动作震住了。老叶说:“你干什么?这就是证据,我让你看她做的丑事,没让你撕了。”一边去拿那些碎纸片,徒劳地想拼在一起。朱紫容则是带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又想笑又要哭,一偏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
徐长卿按住老叶的手说:“叶哥,我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像叶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这些胡说八道造谣中伤的话?写信的人肯定居心不良,叶哥不要上他的当。师傅的为人,难道叶哥你会不明白不相信,反倒去相信坏人?”
老叶抖索着手翻捡着那些纸片,从中挑出一张来放在最上面。那是一张手画的半个女人的裸体画,没有头和脸,也没有脚,身体部分却是完整地出现在纸上。徐长卿把信撕得这么碎,还是不能掩盖它的存在。老叶气愤地质问朱紫容:“你敢说你没有做过吗?如果没有,怎么那天底下最不值钱的下流鬼童不要脸的会知道这个?”他用指尖指点着画上的一个黑点,那个黑点在裸女的左腰间,如果不是老叶特地指出,徐长卿会以为是钢笔掉下的一个墨水点。
朱紫容拼命摇头,哭着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愿意相信他,你就相信他好了。你这么怀疑我,我也不要活了,我那天就该让你冻死,还救你做什么?难道救活你就是让你这么羞辱我的吗?”
老叶哈哈干笑两声,“救我?你救我干什么?你真的应该让我去死。我死不死对我有什么分别?我是早就该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的吧?我活着不是妨碍你吗?”
徐长卿听他话越说越难听,忙阻止道:“叶哥,气头上的话不要说。”又劝朱紫容说:“师傅,他一个病人,你就不要和他争了。”
朱紫容却不再一味死忍,反过来问道:“老叶,你说这样的话,可要凭良心。我朱紫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只凭这样一封信,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抵不过一张纸?”
老叶看她半天,颓然说道:“紫容,我首先要是个男人,才是你的男人。我什么都不是,你让我怎么想?”
朱紫容把那叠纸扫在地上,跺脚站了起来,回答他说:“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踩着那些纸片,转身走了。她不是走回他们的卧室,而是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徐长卿看这么冷的天她要离家出走,怕她冻着又生病,只好去拉朱紫容。朱紫容一拉开先前徐长卿进来时没有关严的门,门外头挤着七八个看热闹听壁角的邻居。想必是老叶在气急之下声音拔高,引来了无聊的邻居。
徐长卿一看这么多人就愣了。朱紫容理也不理,拨开众人就走。徐长卿顾得了屋里顾不了屋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老叶的病情。他回手把房门关上,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弯脚捧起那些纸片,扔到房间里取暖的煤炉上,呼的一下火苗窜起,把这些肮脏的内容烧了个干净。
老叶生了一场气,眼睁睁地看着朱紫容离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徐长卿一看不好,抓起他的手腕一搭脉搏,那脉跳得缓而滞重,再一摸他鼻息,也是出的多进的少。这一场口角,真的是要了老叶的命。如果童队长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他的目的达到了。
徐长卿背起老叶送到医务室,再请老王出车,送到瑞金医院去。朱紫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影,不知到哪里去躲着伤心去了。徐长卿在车上握着老叶越来越冷的手,心里为他们夫妻搞成这个样子难过。
老叶说,他先要是个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也许这才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深层的原因。老叶因这个而自卑,才走上赌博这条死路。他的心里有一个死结,永远打不开。朱紫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惭愧。如果不能做她的男人,那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难受。
在老叶做麻将的时候,在老叶做沙发的时候,在老叶做紫铜火锅的时候,在他专注做一切花时间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忘记他的自卑。当那些已经不能再满足他的时候,他只能在赌博的刺激下才能忘记了。所以那天在滚雪球的时候,朱紫容就已经认命地说过:“我明白了,我不再劝你。”她知道劝已经没有用的了。老叶的心结太深,如果这些年朱紫容温柔的怜悯不能治愈他的心病,那么,这样的深情就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温柔就是杀人的刀,怜悯就是催命的符。
当老叶哈哈大笑地打了老童一拳,藐视他的提议,脱光了走进雪地的时候,他已经抱了赴死的心了吧。前途无望,半条的命。在“四人帮”打倒之前,总还怀着一丝希望,这种在山沟里窝着的情况会是暂时的,老人家已经老得不能说话了,老人家总是要走的。等他走了,他的既定政策也许会改变,那回上海也许就还有希望。可是“四人帮”倒台已经有半年了,上面没有一点要撤消小三线的意思,如果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那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
徐长卿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能理解老叶失望的心情。他也一样的苦闷无着,只好背英语打发时间。他并没有想到背这些英语单词有什么用,可是总要有个目标吧?像老叶,在做麻将做沙发的时候会想,我先把这个做完再想其他的。一样一样的做,做了一样又一样,专挑费时费工的,好消磨意志。做副麻将一做半年,半年里都有目标,这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思想的奔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践踏着人的意志,把所有的理想冲动热情都踩在脚下变成烂泥。最后悲哀地发现,除了糟踏了自己,没有一点用处。就那么使劲地糟踏自己吧,只有把自己踩得自己心痛了,才发现自己还活着。可是活着干什么呢?从前好歹回上海还像个空中楼阁一样地吸引他们去等,等这个楼阁一倒,那剩下的日子,哪一天不是混吃等死?
徐长卿握着老叶冰冷的手,忽然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痒痒的。他伸手一摸,湿了他一手,原来是他的眼泪。徐长卿在老人家逝世的时候都没有哭,就时却对着老叶哭了。
老叶像是感觉到了,睁开一只眼睛,轻声说:“跟她说,不要恨我。我原谅她,也请她原谅我。我们当初就不该来这里,我们当初就应该考虑清楚。我当时应该听她的,死皮癞脸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不也就留下来了?”
徐长卿想,不错,留下来的人,也就留下来了。并没有像当初要他们来这里时扬言的那样,要受处罚要二十年不分配。总有些人留了下来,活得比他们更好更有尊严。老叶留下来,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