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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件事,苏扬没有思想准备。但她在第一时间就已清楚:此事万万不能让李昂知道。他若知道,定会让她即刻离开四川,去往美国。她若不从,他情急之下必然回国来找。怀孕之事只能先瞒着李昂,一切要等找到祉明再说。无论是死是活,总要再见上一面,才能甘心。想到这里,她几乎又要落泪。
傍晚前,她们终于抵达平武。小城几乎已被夷为平地,到处是断壁残垣。房屋废墟堆积如山,犹如一座座废弃工地。整个小城灰暗、破落、贫乏,丧失一切活力。
苏扬悲不自胜,她多次想象过祉明与安欣的生活,但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场面。
“你们……就一直在这里工作?”苏扬问。
“是。”安欣一面答,一面怔怔地出神,陷入某种回忆。
“你们做动物研究?”
“嗯……事实上,我们在这边,主要工作是对林区的野生动物分布进行调研。”
苏扬又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问道:“可是,地震发生的时候,祉明为何在一所小学上课?那时你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让安欣沉默了。苏扬转过头来看她,只见她一声不响,泪水已流了满面。
怎么了?苏扬有些害怕地看着安欣。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欣还是沉默着,只顾流泪。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成都。”
祉明从北京回到四川后,一直陪同安欣在各地林区进行野生动物调研。地震发生前两周,他们抵达平武县林场。他们当时的工作是研究此地的野生动物分布状况,并拍摄照片。
到达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暴雨。第三天雨停了,路况并不理想,安欣却仍希望维持工作进度。他们上山,山势陡峭,夜雨过后格外湿滑。他们在山坡艰难跋涉,安欣想要拍鸟。这里的鸟类品种繁多。在登山和拍摄过程中,安欣发现了某种鸟的很不常见的亚种。惊奇之下,她随手抓住身边树上的藤条,就探身去拍摄。然而藤条却突然松脱,树枝断裂。安欣的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后沿着陡坡迅速下滑。情急之中,她尝试用手指插入泥土减慢下滑速度,但毫无效果。情况失去了控制,她下滑二十多米后,摔在崖壁下的石滩上。
安欣受伤,虽性命无忧,但也不容乐观。祉明找来林场职工,一起将安欣送到县城医院。安欣头部有几处创口,需要缝针,全身多处关节受伤。她在两天后被送往成都治疗 。
祉明本要随安欣前往成都,安欣却不要祉明陪伴,宁愿他留在平武。安欣答应了一所山村小学的校长每周给孩子们作三次关于地理和野生动物的知识讲座。那里师资缺乏,她若不去,讲座就要取消。安欣希望祉明能代替她去给孩子们讲课。他熟悉她的工作,讲义也都备好,况且她知道祉明的讲座只会比她的更精彩。祉明答应了安欣。
苏扬终于明白,连日来安欣眼中那隐隐的克制、压抑与痛苦是怎么回事,是她在自责,是她怀着深深的负罪感。若祉明随她同往成都,便不会有事。是她坚持要祉明留在平武的,是她让他留在了最危险的地方,是她造成了他的不幸。
苏扬心中不禁难受。可安欣又有什么错?谁能预知未来?命运多舛,谁能躲开?若是追溯,每一个果,都有一个因。追根溯源,没有尽头。
大地震发生,平武是受灾最重的地区之一。山村小学房屋简陋,在地震中全部坍塌。祉明在事发时照顾几十名孩子逃离,那个班级的孩子全部幸存,他却被压在废墟之下。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当时若不是祉明在场,或许就会有孩子遇难。祉明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孩子们的生命。
也许这就是命运交给他的最后使命。
安欣和苏扬抵达山村小学时,现场已被清理了大半。搜救工作早已结束,挖掘机和翻斗车正在隆隆作业。
苏扬看到如此场面,整个人骤然呆住,心中的绝望如大海呼啸,几欲将人吞没。而表面上她却是平静的。悲痛太过剧烈,反而无法表达。她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失去思考能力。
这些天来,她已看过太多的废墟,看过太多类似的场景,而这里却是不一样的。只因她的祉明,这世上她最爱的人,或许就在这废墟之下。那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血肉之躯,怎能败给这些冰冷死寂的砖块水泥?
“不!这太不公平了!太残忍了!”她终是无法克制地大声哭喊起来:“郑祉明!你在哪里?你出来!”
这喊声苍凉悲壮,甚至带有愤怒。现场作业人员都停下来看她,安欣也上来拉住她,试图安慰和劝阻,但没有用。苏扬挣开安欣,一边踩上废墟,一边哭喊:“郑祉明!你在哪里?我来了!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啊!”苏扬的喊叫与恸哭让所有人震惊。一个工作人员对她喊:“别过来了,危险。”但苏扬不听劝,竟失去理智一般挡在翻斗车前,一面挥手一面喊着:“停下,停下!”
翻斗车被迫停下。苏扬俯下身,用手一块一块地去搬动那些碎石碎瓦,“祉明,你在哪里?我来了啊。你别离开我。求你了,别离开我……”
安欣也泪流不止。她上来抱住苏扬,劝道:“你理智一点,苏扬。已经二十多天了……”
“不……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绝不相信!帮我一起喊,一起喊他啊。他听得见的。”
安欣只是流泪,抱着苏扬,摇头。
“苏扬,别喊了,这里没有人了。”
“不,他听得见的。他还活着,你知道吗,他一定还活着……”苏扬泣不成声。
“苏扬,你冷静下来,不要这样。我们该走了,苏扬。你要看,我带你来看过了。相信我,很多人找过了,没有找到。我第一时间就赶来了,我是他的妻子,我非常非常爱他。若是能找到他,哪怕只有一丝机会,我会放弃吗?你以为我会放弃吗……”安欣说到这里突然失控,放开了苏扬,自顾自地蹲下身,呜呜地哭起来。这些天来,安欣一直在忍耐、控制,不轻易表现软弱。而现在,她的忍耐到了极限。此刻,她再也无力安慰苏扬,也不再故作坚强,只放纵自己的悲伤,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间,发出闷闷的哀嚎,肩膀和脊背颤动着。
这哀嚎之声却让苏扬静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废墟,一动不动,泪水无声而迅疾地流淌。
现场工作人员望着废墟边的两个女人。一个跪着,一个蹲着,两人都肝肠寸断。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哀悼她们正在哀悼的那个人,尽管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隆隆的声响中,断壁残垣被机器清理干净。
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留下。
一只黑鸟落在残破的地表上,又迅疾地飞走了。
天空灰暗下来,世界被罩入一片冰冷的铁青色中,失去了温度。
当天来不及赶回成都,安欣与苏扬在平武当地的一户农家歇下。
晚上,苏扬发现下面见红,显然是先兆流产的症状。连日来舟车劳顿,又伤心恸哭,定是动了胎气。安欣没有生育经验,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苏扬却很镇定,只是平静地说,可能需要长时间平躺静卧,无法再坐车了。安欣当即决定,陪苏扬留在平武保胎,直到情况稳定。
流了不少血,苏扬却似不以为意,既不觉害怕,也不觉难过。自从离开那堆废墟,自从失去找到祉明的最后一线希望,苏扬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心死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对一切都已不在乎。最可怕的事情都已发生,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忧虑,甚至死亡也不能让她恐惧。
就这样平静地躺了一夜,两个人都没有睡着。
清晨,李昂再次打来电话。苏扬很平静,照实说自己在平武,需要逗留一阵。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此时李昂已不再劝苏扬动身赴美,因他知道劝也无用。她曾说,这是一次告别之旅。那就让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意愿,与过去做一场彻底的告别。
这告别是痛苦的,尤其是在最初的日子里,一颗心总是被紧紧揪着,生生地疼痛。回忆时而如决堤洪水般将她吞没,时而又如迷雾一般散去,无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她时而默默痛哭,时而怔怔发呆,时而为心中维系的那一线希望感到宽慰,时而又疼痛难忍,恨不得即刻斩断那希望,获得彻底的解脱。
就在这百般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