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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书“荷生醉笔”四字,不禁大笑,便朗吟道:
“旧时烟草旧时楼,又向江亭快楔游。
尘海琴樽销块垒,春城写燕许勾留。
桃花如雪牵归马,湘水连天泛白鸥。
独上锦秋墩上望,萧萧暮雨不胜愁!”
痴珠想道:“此人清狂拔俗,潇洒不羁,亦可概见。惜相逢不相识,负此一段文字缘了!”沉吟良久,向沙弥要了笔砚,填《台城路》词一阕云:
萧萧落叶西风起,几片断云残柳。草没横塘,苔封古刹,才记旧游 携手。不堪回首。想倚马催诗,听莺载酒。转眼凄凉,虚堂独步迟徊久!何人高吟词畔,吊新碑如玉,孤坟如斗?三尺桐棺,一杯麦饭,料得芳心不朽。离怀各有。尽泪堕春前,魂销秋后。感慨悲歌,问花神知否? 自吟一遍,复书款云:“东越痴珠,秋日游锦秋墩,读富川荷生陶然亭花神庙诗,枨触闲情,倚声和之。”写完,便掷笔笑向沙弥道:“韩老爷再来,汝当以我此词质之,休要忘了。”沙弥亦含笑答应,递上茶来。
痴珠兀自踱来踱去,瞧东瞧西。秃头道:“老爷,你看天要下雨,我们回去,路远着哩。”痴珠仰首一看,东北上黑云布满,遂无心久留,急忙下墩,上车而去。这且按下。
却说荷生,这日自锦秋墩进城,已有三下多钟。一路萧萧疏疏,落起细雨来。同行一为谢小林侍御,一为郑仲池太史,侍御因招荷生携四旦小饮顾曲山房。正上灯赌酒,只见青萍回道:“老苍头来接老爷回去,说‘明经略军营招开,送来经略书信,并聘金三百两,现在寓处,候老爷呈缴,且有话面回。’”荷生迟疑道:“明节相去岁挂印时,原欲邀我人幕,我彼时因春闱在迩,婉辞谢去。今有书来,想必还为这事,但教我怎样处呢?”侍御道:“现在词科既阻于时艰,归路又梗于烽火,何不乘此机会出都,未为不可。”一面催跟班上菜。荷生立起身道:“菜已有了。二君偕诸郎多饮数杯,小弟且告辞回去一看。”侍御也不强留,吩咐提灯,送出大门,看过上车;方才进去。
看官听着:这明经略名禄,本是国家勋戚,累世簪缨,年方四十五岁。弓马娴熟,韬略精通,而且下士礼贤,毫无骄奢气习。五年前与韩荷生的老师、三边总制汪鸿猷先生一同出使西域。江总制屡屡言及,生平得意门生惟有荷生一人,文章词赋,虽不过人,而气宇宏深,才识高远.曾在秦王幕府佐治军书,意欲招之幕中,又恐其不受羁束。彼时明经略已存在心中。后来倭寇勾结西域回部作乱,四方刀兵蠢动,民不聊生,江公奉命防海。明公奉命经略西陲。临别时,经略向汪公求荐人才,江公又把荷生说起,经略立时欲聘同行。荷生因要应鸿词科,不肯同往,经略心颇怅怅。不料回部日更猖獗,经略驻兵太原,一面防边,一面调度河南军务,接济两湖、两江、两广各道粮饷,控制西南,出入钱谷,日以亿万计。羽书旁午,所有随带文武及留营差使各官,虽各有所长,却无主持全局器量,因想起荷生是江公赏鉴的,必定不差。近知词科停止,因致书劝驾。 荷生自旧腊入都,迄今已九阅月,润笔之绢,谈墓之金,到手随尽;正苦囊空,得此机缘,亦自愿意,遂定于九月十二日出都。荷生此行,是明经略敦请去的,自然有许多大老官及同年故旧送赆敬、张祖席,自彰义门至声沟桥,车马络绎。那荷生仍是疏疏落落的,带了老苍头贾忠,小童薛青萍,并新收长随索安、翁慎,一路酬应,到得芦沟桥,已是未末申初时候。
刚至旅店,适值门口拥挤不开,将车停住。只见对面店中一小憧伏侍一人上车,衣服虽不十分华美,而英爽之气见于眉宇,且面熟得很,一时却想不起那里见过。正在凝思,谢侍御及一班同乡京官,还有春庆部、联喜部相公们,一齐迎出,便急忙跳下车来。是晚即在行馆畅饮通宵。
次日起身,午后长新店打尖。到得房中,见新涂粉壁上有诗一首,款书“九月十二日,韦痴珠出都,计自丙申,宿此十度矣。感怀得句,不计工拙也。”想道:“这韦痴珠不就是十年前上那《平倭十策》这人么?”因朗诵道:
“残秋倏欲尽,客子苦行役。行行岂得已,万感在心曲!浮云终日闲。倦鸟不得宿。蓟门烟树多,芦沟水流浊。回首望西山,苍苍耐寒绿。”
看毕,叹一口气,想道:“此诗飘飘欲仙,然抑郁之意,见于言表。才人不遇,千古如斯!”因触起昨日所见的人,“不知是否此君?看他意绪虽甚无聊,气概却还见兀。我这回出都,好像比他强多,其实沦落天涯,依人作计,正复同病相怜也!”兀坐半晌,只见索安回道:“护送营弁请老爷今日尖后换轿。”荷生想了一回,说道:“坐轿甚好,昨天误了半站,今日着他们多备两班夫,赶上正站,汝们迟到都不妨呢。” 看官,你道荷生要赶正站,是何意思?他记起芦沟桥上车那人.是在花神庙门口注意瞧他的,此刻因人想诗,因诗想人,恨不一下问明。岂知痴珠在都日久,资斧告罄,生平又介介不肯丐人;此番出都,因陕西是旧游之地,且与两川田节度公子有同游草堂之约,决计由晋人秦,由秦人蜀。把箱簏书籍,概托万庶常收管,自与秃头带一付铺盖,一领皮袍,自京到陕二十六站,与车夫约定,兼程前进。你道荷生大队人马,那里赶得上他?正是:
大海飘萍,离合无定。
万里比邻,两心相印。
到底荷生、痴珠踪迹若何,且所下回分解。
第三回 忆旧人倦访长安花 开饯筵招游荔香院
话说痴珠单车起行,不日已抵潼关。习凿齿再到襄阳.蓟子训重来灞水,一路流连风景,追溯年华,忽然而喜,忽然而悲,虽终日兀坐车中,不发一语,其实连篇累牍,也写不了他胸中情绪,便口占一绝道:
“苍茫仙掌秋,摇落灞桥柳。
锦瑟借华年,欲语碑在口。”
吟毕,喟然长叹。
秃头正在车头打吨,忽然回头道:“此去长安,只有十里多路,老爷进城,何处卸车呢?”痴珠想道:“西安尽有故旧,但无故扰人,又何苦呢?”便说道:“咱们进城找店吧。”转瞬车到东门,刚进瓮城,忽见从城内来了一车,车内坐着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故人,姓王,字漱玉,系长安王太傅长孙,与痴珠同年;这日要往城外探亲,适与痴珠相值。两边急忙跳下车来,欢然道故。 漱玉因问道:“前月接万世见信,知吾见有蜀道之游,不想今日便到,如何走得这般快?但如今那里卸车呢?”痴珠未答.秃头在傍道:“老爷要找店哩。”杜玉道:“岂有此理。难道西安许多相好,都不足邀吾兄下榻么?”痴珠笑道:“不是这般说,小弟急欲人川,拟于此时竟不奉访,俟回陕时再与故人作十日之欢。”漱玉笑着吩咐跟人道:“你们赶紧飞马回家伺候。”一面说,一面拂着痴珠的手道:“我们同坐一车,好说话些。你的车叫管家坐着,慢慢的跟来吧。”
原来漱玉家中有一座园亭,是太傅予告后颐养之地,极其曲折,名曰邃园。太傅开府南边时,痴珠尚幼,最为太傅所器重。后来与漱玉作了同年,值逆倭发难,因上书言事,触犯忌讳,祸几不测,赖太傅力为维持,得以无罪。未几太傅予告,携人关中,所以园中文酒之会,痴珠无不在座,所有联额题咏,痴珠手笔极多。因此一家内外男女,无一人不认得痴珠。先是家丁回家,说“韦老爷来了”。这漱玉太太便分派婢仆,将邃园中碧梧山房七手八脚铺设起来。
是夜,两人相叙契阔,对饮谈心。伤风泽之在寝微,痛劫灰之难问。痴珠忽惨然吟道:“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我近来绝口不谈时事矣!”停了一会,漱玉因问痴珠道:“你记得七年前进京,娟娘送咱们到灞桥行馆么?那一夜你两人依依情绪,至今如在目前。你的诗是七绝两首。”便吟道:
“灞陵驿时客停车,惜别人来徐月华。
浊酒且谋今夕醉,明朝门外即天涯。
玳梁指日香双栖,此去营巢且觅泥。
絮絮几多心上语,一声无赖汝南鸡。 是不是呢?”痴珠道:“你好记性。这两首诗,我竟一字都忘了!”漱玉道:“自然忘了!”痴珠惨然高吟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便问漱玉道:“你如今可知用娘是何情状呢?”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