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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上放着各种果盘和酒瓶;在柜台旁旅客都背对外站着。
聂赫留朵夫;头脑刚清醒了些;便发现房间里人人都在好奇地向门口张望。他也往那边望望;看见一伙人抬着一把圈椅;椅上坐着一位头上包着轻纱的太太。前面抬圈椅的那个跟班;聂赫留朵夫觉得很面熟。后面一个戴着镶金绦的制帽;是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一个看门人。圈椅后面跟着一个装束雅致的侍女。她头发鬈曲;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一个装着圆滚滚东西的皮盒子和两把阳伞。再后面走着的就是柯察金公爵。公爵生着两片厚嘴唇;一个容易中风的肥大脖子;挺起胸脯;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他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还有那个聂赫留朵夫认识的外交官奥斯登。奥斯登脖子细长;喉结突出;神气和情绪总是很快活。他一面走;一面郑重其事地同笑盈盈的米西说话;但带点戏谑的味道。最后是那个怒气冲冲地吸着烟的医生。
柯察金一家人正从他们城郊的庄园搬到公爵夫人姐姐的庄园里去。那个庄园座落在下城的铁路线上。
抬圈椅的仆人。侍女和医生鱼贯进入女客候车室;引起所有在场的人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一坐下来;立刻把茶房唤到跟前;向他要了酒菜。米西跟奥斯登也在餐厅里停下来;刚要坐下;忽然看见门口有个熟识的女人;就迎着她走去。原来她就是娜塔丽雅。娜塔丽雅在阿格拉斐娜伴同下走进餐厅;不住地向两边张望。她几乎同时看见了米西和弟弟。她对聂赫留朵夫只点点头;先走到米西跟前。不过她同米西互吻以后;就转身对弟弟说话。
〃我总算把你找到了。〃娜塔丽雅说。
聂赫留朵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和奥斯登打了招呼;站住同他们谈话。米西把他们乡下的房子着火。逼得他们搬到姨妈家去的事告诉聂赫留朵夫。奥斯登乘机讲了一个同火灾有关的笑话。
聂赫留朵夫没有听奥斯登说;却转身同姐姐谈话。
〃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
〃我来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是跟阿格拉斐娜一起来的。〃她指指阿格拉斐娜说;那个女管家头戴帽子;身穿防雨布大衣;现出亲切而稳重的神态;羞怯地从远处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不愿打扰他。〃我们四处找你。〃
〃可我在这儿睡着了。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刚才给你写信;刚开了个头。〃他说。
〃真的吗?〃她忧虑地问。〃有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发现姐弟两人在交谈;就走开了。聂赫留朵夫同姐姐在靠窗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上还放着别人的行李。毛毯和帽盒。
〃昨天我从你家出来以后;本想再回去赔罪。但不知道姐夫会如何对待我。〃聂赫留朵夫说;〃我同他谈得不投机;心里很难过。〃
〃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
娜塔丽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碰碰他的手。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确;可是他完全了解她;她的情意感动了他。她原来想表示;除了她对丈夫的满腔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她也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他们之间的任何龃龉在她都是痛苦的。
〃谢谢;谢谢你。。。。。。唉;今天我看见什么了!〃聂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两个犯人被害死了。〃
〃怎么被害死了?〃
〃就这样被害死了。这样的大热天把他们押出来。有两个中暑死了。〃
〃那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吗?刚才吗?〃
〃是的;就是刚才。他们的尸体我看见了。〃
〃可是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是谁害死他们的?〃娜塔丽雅问。
〃就是那些硬把他们押出来的人。〃聂赫留朵夫怒气冲冲地说;觉得她看待这事用的也是丈夫那种目光。
〃啊;我的天!〃阿格拉斐娜走到他们跟前;说。
〃是的;这些不幸的人遭到什么待遇;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但我们应该知道。〃聂赫留朵夫瞧着老公爵说。老公爵这时已围好餐巾;坐在放有一瓶混合酒的桌旁;回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看了一眼。
〃聂赫留朵夫!〃他叫道;〃要不要喝一点解解暑气?出门喝一点再好没有了!〃
聂赫留朵夫谢绝了;把身子转过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娜塔丽雅又问。
〃尽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觉得总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尽力去做。〃
〃是的;是的;这我明白。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微笑着瞧瞧柯察金;说;〃难道真的就分手了?〃
〃分手了。我想;这样双方都不会感到遗憾的。〃
〃可惜。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她。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娜塔丽雅胆怯地说。〃你何必跟着去呢?〃
〃那是因为我应该去。〃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冷冷说;似乎希望不要再谈这事。
不过;对待姐姐这样冷淡;使他立刻感到羞愧。〃我怎么不把心里所想的都告诉她呢?〃他想。〃让阿格拉斐娜也听听好了。〃他瞅了一下老女仆;对自己说。有阿格拉斐娜在场;这就鼓励他把自己的决心再对姐姐说一遍。
〃你是说我想跟卡秋莎结婚这件事吗?说句心里话;我决心这样做;可是她一口拒绝了。〃他声音哆嗦着说。每次谈到这事;他总是这样的。〃她不愿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而就她的处境来说;她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我想这只是她出于一时冲动。所以我现在决心跟她去;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还要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来减轻她的痛苦。〃
娜塔丽雅一言不发。阿格拉斐娜用疑问的目光瞧瞧娜塔丽雅;摇摇头。这时候;原来那一伙人又从女客候车室里出来;仍旧由漂亮的跟班菲利浦和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吩咐停下来;向聂赫留朵夫招招手;露出一副疲劳不堪的可怜相;伸给他一只戴满戒指的白手;恐惧地等待他有力的握手。〃真要人的命!〃她望着炎热的天气说。〃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天气真要我的命。〃接着她谈了一阵俄罗斯气候的恶劣;又请聂赫留朵夫到他们家去玩;然后示意抬圈椅的人继续上路。〃那么;您务必要来。〃她坐在圈椅上;转过她的长脸;又向聂赫留朵夫说了一句。
聂赫留朵夫走到站台上。公爵夫人的一伙人往右拐了个弯;向头等车厢走去。聂赫留朵夫同搬行李的脚夫和背着袋子的塔拉斯一起向左边走去。
〃喏;这是我的同伴。〃聂赫留朵夫指着塔拉斯对姐姐说;关于塔拉斯的遭遇他上次已对姐姐讲过了。
〃难道你真的坐三等车吗?〃娜塔丽雅看见聂赫留朵夫在三等车厢旁边站住;脚夫拿着行李和塔拉斯一起走上那节车厢;就问。
〃是的;这样方便些;我和塔拉斯一起走。〃他说。〃哦;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一下。〃他说;〃我至今还没有把库兹明斯科耶的土地分给农民;万一我死了;就由你那几个孩子继承好了。〃
〃德米特里;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
〃就算我把那些地都给了农民;我也有一件事要说明;那就是我其余的东西都将传给他们;因为我恐怕不会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
〃德米特里;我求求你;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不过聂赫留朵夫看出她听了这话觉得很高兴。
前面;在头等车厢旁边;站着一小群人;仍旧瞧着柯察金公爵夫人被抬进去的那节车厢。其余的人都已按座位坐好。几个迟到的乘客匆匆走过;把站台的木板踩得咚咚直响。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请旅客就座;请送客的下车。
聂赫留朵夫刚走进被太阳晒得又热又臭的车厢;立刻又出现在车尾的小平台上。
娜塔丽雅头戴一顶时髦的帽子;披着披肩;跟阿格拉斐娜并排在车厢旁边站着;显然在找话题;但没有找到。她连说一句写信来;都觉得不行;因为她同弟弟早就嘲笑过送人出门那套老规矩了。而谈到财产和继承问题;他们的手足之情就破坏了;他们觉得彼此疏远了。等到火车开动;她只点点头;现出惆怅而亲切的脸色说:〃嗯;再见;德米特里;再见!〃这时;她心里反而感到高兴。但等这节车厢一离开;她就想到她该如何把同弟弟谈的事告诉丈夫;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而紧张了。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姐姐一向很有感情;也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如今同她待在一起也觉得别扭;难堪;巴不得早点分开。他觉得当年和他那么亲近的娜塔丽雅已不再存在;只剩下一个胡子蓬松。肤色发黑的令人讨厌的丈夫的奴隶。他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因为当他谈到她丈夫感兴趣的事;也就是分地给农民和遗产继承等问题时;她的脸色才显得特别兴奋。而这一点却使他感到伤心。
四十
三等车的大车厢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又挤满了人;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聂赫留朵夫一直站在车尾的小平台上;没有回车厢。但连这里也不能呼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