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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来。
“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我的朋友,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他临时捏造不出什么借口来。
她一听见他的话,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本人,就不能够摆脱;于是假装相信,说不定还是真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
“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呵!”
他用哲学家的口气答道:
“人生就是这样!”
“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
“啊!不好……也不坏。”
“假如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
“是的……也许!”
“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边说。
她叹了一口气。
“啊,罗多夫!你不知道……我过去多爱你!”
那时,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人手指交叉,待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但他做了一个自尊的姿态,免得自己心软。而她却倒到他的怀里,说道:
“那时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过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伤心诱顶!那时我以为要死了!下一次再谈吧。可是你……你却躲着我!……”
三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在意地躲开她。
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
“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你有一切讨好女人的条件。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么不说呀!”
她的模样令人后了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
他把她抱到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暮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辉像一支金箭在她的头发闪烁。她低下了额头;他忍不住蜻蜓点水似地轻轻吻了她的眼皮。
“你哭过了!”他说。“为什么呀?”
她忽然啜泣起来。
罗多夫以为这是她爱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作声,他以为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高声说:
“啊!原谅我!其实我只爱你一个。我真是又傻又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告诉我吧!”
他跪下了。
“哎!……我破产了,罗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这个……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严重了。
“你知道,”她赶快接着说,“我丈夫把财产都委托一个公证人代管;但他跑了。我们借了钱,病人又不付诊费。再说,清算还没结束,我们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财产了;就是现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帮忙,所以来了。”
“啊!”罗多夫心里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是为钱来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
“我没有钱,亲爱的夫人。”
他并不是说谎。要是他有钱的话,他当然会借的,虽然一般说来,借钱的人都不大方;摧毁爱情的狂风暴雨,其中最冷酷无情,最能连根摧垮的,莫过于借钱了。
她先是瞧着他,瞧了几分钟。
“你没有钱!”
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没有钱!早知如此,我何必来丢这最后一次脸!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也并不比别的男人好!”
她吐露了真心话,她不知如何是好。罗多夫打断了她的话头,说他自己也“手头拮据”。
“啊!我可怜你!”艾玛说,“的确,我非常可怜你!……”
于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镶嵌着银丝图案的马枪上,马枪在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光。
“要是你真没有钱,你的枪托上就不会镶嵌银丝!你也不会买珍珠贝壳装饰的座钟!”她指着布尔的座钟继续说,“更不会给马鞭接上镀金的银哨子——(她动手摸摸银哨)——当然不会在金表上挂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么也不缺!甚至卧房里还在一个放酒瓶、酒杯的拒子;因为你不肯亏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产,树林;你去围场打猎,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这小玩艺儿,”她拿起壁炉上的衬衫纽扣来,高声说,“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值好多钱呵!……啊!我并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她把两个纽扣扔得很远,小金链子在墙上碰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得到你一个微笑,为了你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一声‘谢谢’,我可以把一切献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讨。而你现在却没事人似地坐在安乐椅里,仿佛你并没有使我吃过苦,受过罪!你晓得吗,没有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快活的!谁要你来找我?难道是打赌吗?你说你爱过我,……刚才还这样说……啊!你还不如把我赶走呢!刚才你吻过我的手,手现在还是暖和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说是永远爱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两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梦中!……唉!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现在我来找他,找他。他又有钱,又快活,自由自在!我来求他帮忙,谁也不会拒绝的,我来恳求他,没有带来丝毫怨恨,他却拒绝了我,因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夫不动声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愤怒反而显得平静,这种平静又像盾牌一样掩护了愤怒。
她出来了。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又走上了长长的小路,枯叶给风吹散,又聚成一堆,几乎把她绊倒,她总算走到了铁门前的界沟;她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然后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于是她转过身来,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谢堡,还有牧牛场,花园,三个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
她怅然若失地站着,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她脚下的泥土比水波还更柔软,犁沟在她后来似乎成了汹涌澎湃的褐色大浪。她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就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勒合的小房间,她幽会的秘室,还有其他景色。她的神经错乱,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她居然忘记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是金钱问题。她只感到爱情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流掉一样。
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中爆炸,像压扁了的圆球一样振荡发光,然后转呀,转呀,转到树枝中间,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个炎球当中,她都家灯火,远远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处境才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就跪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走上小街小巷,走过菜场,来到药房门前。
药房里没有人。她正要进去;但门铃一响,会惊动大家的;于是她溜进栅栏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一件衬衫,端着一盘菜走了。
“啊!他们在吃晚餐。等一等吧。”
他回来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来。
“钥匙!上头那一把,放……”
“怎么?”
他瞧着她,奇怪她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在黑夜的衬托下,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看来,她简直美得出奇,像幽灵一样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图,但却有不祥的预感。
她赶快接着说,声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
“我要钥匙!你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叉子碰盘子的响声。
她借口说老鼠吵得她睡不着,她要毒死老鼠。
“那我得告诉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后,她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
“哎!用不着你去,我马上就告诉他。来,你给我照亮!”
她走上通到实验室的过道。墙上有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