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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濬闭上双眼,许久缓缓道:“如是此般罪行,也不至让我痛罚她。”
凄冷月色静静隔开二人,分外陌生而疏凉。
“朕那样在意申申的身子,怎能不知她腹中骨肉的景况。五个月的时候,便是没了。可她就是痛死也要忍着,忍着给自己死去的孩子寻一个说法,哪怕找不到元凶,也要无数替罪羔羊偿罪。这,便是申申。”
因宠一女,祸连无数;因宠一人,让魏宫死寂沉沉,生人不敢靠近,死人又不能出。
冯善伊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可笑自己一心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竟是为了当此等昏君的庸后
拓跋濬啊拓跋濬,这就是你的中兴盛世,这就是你的安平后宫。
“你既然知道银娣没有害李申死胎,却执意偏袒李申在宫中掀起腥风血雨,连累数以无计的无辜性命。甚以气得太皇太后病中猝亡。我方才道你是英明伟大实在糊涂,你分明就是昏君”他没有动怒,沉静之中眼眸清波在闪:“朕只不过纵容申申陷害了李银娣,掀起宫乱血祸的恰也是她李银娣。她之罪行,恐怕最不能道的人就是你。你若想知道朕如何对她无情,便自己去问她,拓跋余是如何死的”
那是承平年最后的夏,牡丹开败,明艳化了凄楚。
她曾以为承平元年的盛世牡丹是开不败的。跪在内殿百余玉阶之上,清晨湿气缭绕,氤氲了视线。她那样苦苦哀求他,他皆是不听,他甩着玄色长摆冷冷地拂去满案奏折。他的喝声自长殿传出——“从今以后,不准她再迈进朕的大殿。但凡冯善伊碰过的奏折,朕,一个字也不会看。”
她在大殿外哭得发抖,她那样用尽气力爱的人,却在口口声声说不愿再见到自己。
她那样爱惨了的人,却因为另一个人,恨惨了自己。
滚金的银色龙靴便落在她身侧,他却不肯看自己一眼。
“传令下去,将这个女人赶出宣政殿。换李银娣伺候朕。”
声音那样的冷,不是战栗的冷,而是麻木的寒彻逼人。
她仰起头来,颤抖的目光因碎裂的泪映出无数个拓跋濬,她用一个少女最诚挚的言语诉说内心深处的情怀:“我每天都在想,你穿什么颜色的朝服最神采奕奕,每天都会尝试为你泡出不同味道的春茶,每一日费尽心机让你所见所触之物不染尘埃,祈求上苍护佑你的江山子民,祷告你能无病无灾,无论社稷多重,无论政事多苦,都能坦然笑对。每时每刻无不在问自己,要让你成为盛世君主我还需要做什么。就不能容忍一时吗?不是为我,是为自己,为江山,为祖业,真的不能够忍耐吗?”
原来,越炽烈的爱,便愈容易被撕成粉末,碎成什么也不是的惨烈。
他便在那个清晨,在大朝之上当着文武众臣提议立赫连莘为后,立一个异族皇室的后裔为后。在那样一个胡汉矛盾尖锐的政局之下,他推举了一个双方都不能认可的皇后人选,实在可悲,又实在可叹。他就是那样恨着她,恨不得撕碎她眼中对他期望的一切,包括这座煊赫江山。
记忆的碎片跌碎满地,一地狼藉,即便最终他能放下所有,再予她那轻柔一笑,问她是否还能记起自己。可她却不想再记住他了,那样痛过,很真实。风中刮来回忆的气息,冯善伊举杯临窗释然地笑,能被自己心爱的男人恨成这境地,或许也真是她的能耐。然而是她错了吗?希望他能够成为名垂青史的盛世君王,而非留恋情爱的昏庸后主,这样的心意,难道真的成为她的错吗?
清晨首束明光委地,她推开房门持着轻快的步子走去后井的园林,一夜没睡,甚至清醒四年所求一告的答案便在今晨能够揭晓。他总是游曳在她的梦中,踯躅流连着不肯离去,九山九泽,那样远的路,遍地野花随风而抖,九川之上的箫音,九泉之下的水声,他总是问自己“善伊,我如何死去”一声一声几乎问得她心滴了血,直至枯零的春鸢苍茫了满地血泪。
手中擒着鹅卵石敲去沉闷的墙面,“咚咚”,她在墙外以同样的方式惊醒墙内的女人。
“善伊姐?”李银娣幽幽的声息传出,“我等了你一夜,你怎么才回来。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要我救你也好。”冯善伊苍无血色的唇咬了咬,“我问你,拓跋余是怎么死的。”
内壁声息全无,许久,隐约传出恐惧的抽泣。
“善伊姐,你还是杀了我吧。我没有脸说给你听。”李银娣探出手来,那已经不能算是手,溃烂的伤口爬着蛆蚁,脓血青紫的黏着那些新生的蠕虫,这一只手或许就像她那颗心,由恶虫侵蚀蔓延。
可冯善伊还是握住了,不论她成为如何模样,不论她脏得是否连渭水也洗不清,她还是当年杏林雨中朝她羞涩一笑的银娣小奴。指间相握的刹那,李银娣克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喑哑苦涩的哭声有不能说穿的悔恨和怨愤。
“善伊姐,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李银娣低泣如抽丝的茧,越发无力,“我给先帝喝了七日醉。”
七日醉,真美妙的名字,如果直接将它唤作七日亡,那必然就不好听了。
七日醉,为何又偏偏是七日醉。
宽摆的汉袖由风鼓起一如张开双翼的巨大飞鸟,碎裂的花叶尽收入袖中,冯善伊握着李银娣渐渐发凉的手失了声息。这样娇小的一双手,平日连蚂蚱都不敢碰,如何能捧起那一盏沉得不能再沉的七日醉。
“我没有怀上先帝的孩子,他从没有碰过我。孩子是皇上的。可只要说是先帝的孩子,我以为你一定会帮我把他拥入皇位。”李银娣猛得以头砸去墙壁,狠狠撞着,“我真傻啊。我竟有这样的贪念,竟有心这样欺瞒你。”
“你不是傻。你是真精明。”冯善伊闭上眼睛,痛苦一笑。如今想来没有悔,只有恨,她真是以为银娣有了他的孩子,所以才会换秋妮去保她。冷拳砸向墙头再狠狠滑落,硬生生擦出血来,“你叫我如何还秋妮这条人命”
想起秋妮,李银娣亦哭得不能自持,她已无气力撞墙,缓缓靠着墙壁,哀哀道:“那些人告诉我,只要毒死先帝,就让我做新帝的后宫,封我上三嫔。”
冯善伊睁眼含泪看去,满目林花恍恍惚惚,湛蓝的天空下,她似看见了魏宫巍峨高耸的屋檐,宽绰玄彩的宫殿,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总有许多静谧贪婪的目光在隐隐注视。精巧华绰的宫装女子盘旋在最华美的宫室中,一个个轻如飞燕,载着纯真的欢笑逐步坠入黑暗的深渊。
李银娣静了下来,终于将心底掩藏最深的话言了出来:“善伊姐,我本就生得不美,又无权贵可以依靠,可身在宫中,不往上走,便要由人踩在脚下。谁人不想做主子,不期待一朝飞上枝头?我实在不想过卑微的日子,也想穿华丽的夫人常服,想梳着贵妃鬓曳着长裙和世上最尊贵的那些女人站在一起,我想同她们一样,再以后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过活。我这样想不应该吗?”
冯善伊哭了,无声无息地落下泪,因为她们都是一样卑微的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却也这样期待着穿上最华美的衣服,和那些贵绰的女人站在同样的地方,而非仅仅给她们端茶倒水悉心伺候。她们都是站在同一个起点上,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行走,碰壁了也不哭,摔倒了站起来揉着伤口继续往前跑,直到终点。然而谁也不知那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我也狠狠报复了他们,还有皇上。我恨他,恨他装作一切不知,任由李申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只是故作慈悲,借用外力清除了我这个谋害先帝的罪人。他给了我一切,又蚕食得一文不剩,所以我也要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他有心要我生下孩子再论罪,我却偏偏故意跌入池中失子。不仅如此,我还说出了许多女人的名字,那些藐视我,不屑我,甚至恶言诅咒我的女人们,我让他们陪我一起死。”
李银娣长长吸了一口气,似将所有的泪吞下,声音渐冷:“我真的没什么好可惜的了。至少我终也走到了那个位置。位比三卿,身怀龙嗣,我也曾骄傲尊华,目空一切。只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了。善伊姐,你要回去,一定要拥有比我更久更牢固的尊宠,改变这样残忍的命运。”
如此真实而坦诚的李银娣竟让此时此刻的冯善伊添了些许温暖,似乎那个同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联手对抗赫连冷嘲热讽的弱小银娣终于在漫长的分离错别后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