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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太监一眼瞪着冯善伊,再转过目光颇为心疼地看紧龙体金安,“要不大朝推了。”
拓跋濬一摆手,接了茶水漱口,又咳了几声,声音嘶哑着道:“去,把昨日判的折子送去宣政殿。”
待公公们齐齐退下,冯善伊紧忙拉过袍子披上,下榻取了案上刚刚递进来的明黄朝服,螭虎赤龙皆刺目得厉害。服侍帝王更衣这档子事,她从来驾轻就熟,只等着拓跋濬伸出一支胳膊。再仰头时,察觉到拓跋濬凝着自己端详着。
她咳了咳,没有吱声。
拓跋濬抬手揉了额眉道:“朕很好奇,你昨夜什么也没做。”
冯善伊平静微笑,他自是万安置备,有李敷树上挂着窥探一切,她便是有胆行刺,也全无机遇。只是此时揣了明白装糊涂,眨眨眼睛,言得顺理成章:“皇上昨夜倒是什么都做了。”
拓跋濬勾了冷笑,站起身来,稍松开双袖,闭眼任由她更换朝服。冯善伊勉力垫脚,才能抚平他肩头的褶皱,她这才感觉出,这个侄子不仅比叔叔瘦,更高了半寸。系领扣时,指尖触了异乎寻常的热度,稍抬眼望去,确觉拓跋濬面色并不好看。她最后为他压平了腰间玉带,温凉的清润腻在指间,又那么一丝隐隐的熟悉。她叹了口气,退身跪好,将声音压得极低:“皇上今日还是推了大朝罢。”
拓跋濬顿了一步,回身看她,并不言语。
冯善伊平静道:“我刚刚似乎感觉到,您在发热。”
他似未听觉,毫无出声,信步绕出只停在门前时,声音顿下:“你当自称臣妾。”
她抬起头来,见那门前的影子渐渐淡去,曦光静静洒入,她有些发晕,就那么无声的咀嚼那两个字——“臣妾”。
拓跋濬走后,冯善伊自是要回去眯一会,直到青竹唤她是时候准备去给太后念安了。这一次,她乖乖吃了饱,赶着与赫连同去。一路上,赫连与她离着几步故作不识,赫连与宫中余的女眷大多关系不错,人前对于冯善伊这个刺头,她面上自是要能避就避。于是整个太和殿,众宫妃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唯独疏远了冯善伊。冯善伊只得一口连着一口喝水,直到喝得憋尿,太后恰也从后殿缓缓行来。行了晨礼后难得太后没招揽众人一处念经讲佛,只差备了茶点即兴念起了皇帝儿时的趣事。
借着空荡,冯善伊从后门绕出去偏殿寻方便,身后阵阵女人们特有的叽叽喳喳声她听得只觉头更昏了。偏殿行了方便,心情大好往回走,步至中门却听得暗房中有婴孩“嘤嘤”哭声,再一听哭音即弱下。冯善伊贴着窗根往里望,一团漆黑,隐约见得黑缎袍子的人影怀里抱着个东西,她的头发极长,遮住怀里那东西。冯善伊将脸贴在窗纸上,终于看清那黑缎丝绸间猩红的襁褓——是个婴孩!
那一双修长葱玉的腕子正切在婴孩的颈脖上,冯善伊狠狠撞向上了钥的暗房,浑身带痛地倒载了进去。那黑衣玄身看她,目中尽是惊恐。
“你算什么母亲,好狠的心。”冯善伊提了一口气。
那女人立起身来,几乎是将婴孩掷在地上,她前去阖紧房门,再猛由袖中锃亮的匕首。
寒光晃过冯善伊的目,她只抱紧落在地间的襁褓,是个恬美干净的婴孩,尚有一对酒窝可人柔暖。冯善伊想襁褓贴在胸前,缓缓抬起头来:“你不用拿它吓我,我就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有什么可怕。只是,你既然生下了她,就说明你不想她死。”
“我现在,只想她死。”斗篷下那女子的唇猩红潋滟。
“她会知道,真的会知道。会睁大眼睛看着你。然后在最后一刻看清她的母亲是多么美丽而残忍的女子。”冯善伊急促言着,顾不得呼吸,只将那襁褓揉了怀中,越来越紧,似要揉入骨中。
“与你无关!”那女子近了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匕首已抵了她胸前。
“会痛的,也会害怕。”冯善伊声音一时难得慌乱起来,不知道为何,目中酸痛的厉害,然后数不清的泪苍乱而落,“会看着你,心里想问,为什么我不可以活下去,为什么这么恨我,明明满脸是泪,为什么还要狠心杀我。”
女人摇头,目中晃动得尽是泪:“这是我的女儿,她长大了一定也会成为更残忍的人,还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不是的!”冯善伊拼命摇头,摇得头晕眼乱,“只你这样才会让她日后残忍。”
“你什么都不懂!”女人压抑着低吼了声,猛扑过来,夺走她怀中的婴孩,泪毁去厚重的妆容,面目狰狞着,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她将长袖抖出,裹紧赤红的襁褓转身奔跑着离去,那沉抑的黑色映抹出魏宫的所有颜色,皆是沉寂。
善伊哭醒了,扶着门边立起身子,却没有颤抖,她冷静地擦干那些泪,唇边上涌着腥气,静静言给自己:“只有残忍的母亲才懂教会子女残忍。不是吗?母亲。”
靛青色的长纱在风中抖出曼妙的玄姿,其实,她不喜欢青色。
青色,恰恰是母亲喜欢的颜色,所以她才日日着青色。
她喜欢拓跋余的苍白,还有魏宫一如既往的黑沉。这才是天与地的颜色,才是真实。
“我希望有一天,看到的你,是真实。”
这一声似由天边而入,冯善伊扬了头,只知那是拓跋余的声音。那是他不久于人世的一个夜晚,他闭目于清影池的温泉中,淡薄的水气浮上他细黑的长睫,他忽而睁开双目,看着她,是这样说。
胡笳汉歌 北都篇二十 逐
走回太和殿,撞见御前的那位公公匆忙的身影。她记得他叫“崇之”,好好一个名字由太监叫了去着实可惜,今早那个怒火中烧死死盯着自己的恰也是他。
冯善伊半拦住他,笑道:“公公何事这般匆忙。”
“皇上他,大朝时昏倒了御殿上。”崇之俯身而道。
冯善伊初以为是什么惊天大事,一听事不关己“哦”了声便打发他走,忽又觉察不对劲,忙拉回他半只袖子,讨好道:“大公公,您没在太后那里多嘴把我早晨的事。。。。。。”
“哪能啊。”崇之随着笑笑,“奴才自是替您压下抢被子那事了。”
“这便好。”
冯善伊顺手贴了他几两银子,谁知崇之又道:“我只是将太医原话禀了太后,说是纵欲过度来着。”
冯善伊顿觉后脊发凉,转身再入前殿时,春已候在最近的位置,替她褪下袍衣时声音又轻又低地提醒:“此去前面,万般当心着。”
春的面色沉郁,看得冯善伊心里明白几分,捏了捏袖子,终是走上前去,正要回殿上自己的位子,却觉自她入内时,周遭便全都寂下,静得发毛。她扶着桌角不知当如何,目光瞥到赫连,她正于对面看着自己缓缓摇首示意着。
“跪下!”
一声冷喝响彻殿宇,听得众人心皆沉下。
冯善伊转过茶桌,行至殿当中缓缓落跪,不曾抬首。
“如何治罪?”殿首太后厉声言问。
冯善伊自觉丢人,睡觉抢被子这事说出去大抵也不好听。她好歹也要个脸面,再以后传出去内外朝都知道了冯家的贵人侍寝抢背子,别说姑姑,她自己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太后转过首去,问着一侧奴才:“去传文瑶过来,她是皇上的嫡妻,未来的帝后。如今这事端由她断。”
连数日来养病不出的准皇后娘娘都要惊动,似乎这一次是真得伤天害理了。冯善伊心里琢磨着,不过是抢了被子,至于兴师动众万民皆知吗?太后娘娘有容乃大,也不过就如此微小的胸怀。
殿前响起通传声,那是拓跋濬身侧最尊贵的女人来了,她拖着繁缛的裙摆,梳起高高的髻发,这是内宫权力的象征。那个传说中,由拓跋余赐婚,嫁予拓跋濬的正妻文氏,冯善伊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记得那是拓跋余即位之初,他在百里长廊吹萧,然后告诉自己,他送给自己侄儿一个不错的女人。什么又是不错的女子,她端庄,她淑仪,她明哲,她风骨,抑或是,她能够成为拓跋余一个极有力度的棋子,安插在拓跋濬身侧的眼线。
冯善伊随着众人一并把身子低下去,头几乎碰及冰凉的地砖,而后抬起头,看向殿首那个明晃刺眼的女人。是美丽的女子,厚重的妆容掩饰不住惨淡之色。有李申的存在,拓跋濬对她恐怕只有给予权力与地位,其余她什么都得不到。
“来的路上,听内侍监言过了。你便是那冯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