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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敷低眸看她一眼,隐隐咬唇:“救命之恩。”
冯善伊摇头:“我不曾救过你的命,反是你救我多次。”
“你让文瑶送来的解药,我用了。”李敷点点头。
冯善伊跳下阑干,一个劲摇头:“你越说我越不懂。我何时让文瑶来送药。”
李敷皱起眉来,言是清淡:“你可不是做了好事不承认的性格。”
“宗长义不是说,这毒无解?”
“因为宗长义剑上的毒,和我当时体内的毒相抵,我才没有立刻死。”
一时觉得周身发冷,她退了半步,想着他的话,又想去很多年前许多的事。再仰头看他时,有些难以置信地笑:“在你护送我入云中之前,即是中毒了吗?”
李敷又点头,声息不出。
呆愣地平视后,视线一丝丝清朗,闭了闭眼睛,她问:“是拓跋濬吗?要你以死表忠心?”
李敷扬起头来,予她难堪一笑:“不是他。是我自己的选择。”五年前那一次失败的暗算之后,拓跋濬便已经洞穿他的真实身份。他赏给李敷两盏酒,一盏饮过他便永远消失在京城,与朝廷纷争再无关联。第二盏用过之后,他便是他的奴才,以死追随。他那时两盏齐用,只因他相信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位唯才是用不计前嫌的好皇帝。
“皇上那时答应我,只要护你周全入了云中,待我回宫就允我解药。车行润城那夜,我在后山与追随而来的宗长义过了几招。”李敷目中闪烁,一言带过道,“我受了小伤,他剑上有不能解的剧毒。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索性一死来保全你也不算浪费,更算得上是对皇上陈表了死心。”只是没想到,两毒像抗,他竟也能撑得住这么多年。
“宗长义与你动手的原因。”冯善伊抬手附上他腕中的伤疤,说时目光一紧,“不仅仅是因为我吧。”
“他要我助他谋反。”李敷点了头,“我这一生虽不能只侍一主,可也不会有第三位以死效命的主子。”
第二位才是拓跋濬,那么第一位。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呢?不是拓跋濬,不是常太后,也不是宗长义,更不是郁久闾氏。你当年在魏宫密谋杀我,又是听谁的指使呢?”最后一问,声音一丝一丝凉去,她是问给自己。
倒是什么人的奴才,可以让拓跋濬百般防备;倒是什么样的旨意,才能让李敷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动手杀一个宫人。她一直以为他是被李申常太后之辈要挟,却从来没有深想过,或许是因为担心最后的真相,是自己不能承受。
她推开他,勉强走出了几步,脚下一软即是跌坐空廊。
李敷前来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却迟迟未由她握住。
她由他的手怔怔移上目光,似笑非笑地摇头:“不会是。。。。。。拓跋余。”
最后一声成痛,闷闷地砸中心底。
李敷面色陡然更白,没有接话。
她点头,已无眼泪能落。
是啊。很久之前,李敷就和自己谈过拓跋余,他质问她利用了拓跋余,可是谁又在用谁呢?拓跋余既然可以将文氏插在自己侄子的潜邸中,又如何不能再添一个随身侍卫。
“先帝生前曾为郁久闾氏留下一份密旨。旨意上说,如果先帝去后冯氏胆敢趁机起事欲置郁久闾氏于死地。则赐死冯氏,先帝允。郁久闾氏便是拿着那道旨意让我们行事。”李敷紧咬着牙,把当年的旨意重复而出。
干涸的眼用力眨着,用力回忆,她漠然以笑:“先帝死后的转天,我就命人将郁久闾氏以太武帝旧旨禁押在七峰山的云释安。太武帝去时曾密旨予我定要杀了郁久闾氏这妖孽,我任她活着。。。。。。因她是拓跋余心爱之人,任她活着她却借拓跋余的手来要我的命。是我太傻,太糊涂吗?”
拓跋余死了,成为先帝,即位的拓跋濬,是郁久闾氏的亲生儿子。她怎会甘心守着青灯苦烛荒废半生,借此一搏,赢了,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换自己是郁久闾氏,又会如何?
“这一切。拓跋濬都知道?”再问一声,带着满身惊痛,再是痛不起了。
李敷默然以应。
冯善伊抖了一笑,便撑起失了重心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这之后的事,她不需再问了,虽不聪明,可也没有愚笨至迟钝。只是李敷担忧地追她追了一路,那些絮絮诉说在她无心去听的时候却充斥了满耳。
几乎是滚入车辇,来不及喘息,便是吼着辇外惊慌大乱的顺喜:“回宫回宫去”
轧轧车轴声打破了沁凉的昏夜,最冷的风滑入内辇,像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渐俯下身子,脸颊贴着冰冷的玉栏,衣袖间浮上安魂香飘渺的气息,是拓跋濬内殿的香息。困守宣政殿十一日,她从前是讨厌极了这香,而后竟觉得习惯了。偶尔闻起这味道,却也觉得心神宁定,毫无来由地就让人静下来。便如面对拓跋濬,无论再乱的心,总是能沉静。
拓跋濬,他竟是知道的。
她四岁那年亲眼看着太武帝把自己的手探入郁久闾氏襟中。
而他十四岁那年则是看着他的七叔将手滚入自己母亲的袍领。
所以他才那样恨拓跋余,他说他是伪君子。他自幼执着地追求皇位,并非因野心,而是在他曾经稚嫩的目光中,只有这样才可以阻止郁久闾氏的疯狂。他的母亲总是躺在最高权力者的软榻上,他夺不回母亲,便亲手抢来那宣政殿无上尊贵的宝位。这是他捍卫自尊,夺回母亲的唯一选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那滋生在宣政殿软榻之上的贪欲。他默许她兴动汉臣拥立常氏为保太后,默认她将真太后藏匿七峰山的事实。对郁久闾氏,他由儿时的怨怼到至今的自责内疚,任一种心绪都在常理,是为人子的常理。
他不会恨自己的母亲,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郁久闾氏唯一的错,便是为了一个拿自己当棋子的丈夫生下了拓跋皇族权力的继承者、一个孤独的皇世孙。
这一夜,陡然生凉。
这一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长长队伍步入十六座宫门,缓缓停落中宫殿前。众人随辇跪迎,默默无言。
顺喜搀她出辇,她几乎是一步夺出,目光扫过前方黑衣内侍,哑哑的声音传出:“皇上呢。”
一个小侍滚爬而上,磕着头念:“皇上今夜在长安殿与沮渠醉饮歌舞。”
“他现在又有气力起歌弄舞了?”冯善伊瞥着那内侍,只消一眼便骇得众内侍再不敢言语。
她冲入长安殿时,更没人能拦得住。一行宫人追了一地又跪了一地。
流光飞舞炫彩奕奕的长安殿寂静了许多年了,崇尚节俭的拓跋濬执政以来,这也是首次升殿。满地金凿的莲花跃动耀眼的光辉,与雕梁吊顶的贴壁金花相映成彰。
华帐肆飞,红盏灯笼罩出暖暖的明色,编钟玉鼓将大殿团团围绕,内有一圈着衣裸露的舞姬绕殿起舞,圆歌宛转激清征,妙舞左右回纤腰,轻盈的脚步跃起又落,漫漫摇飞的水袖随着猛烈的旋转变幻出风姿不同的莲盏摇曳。
拓跋濬正坐殿中央舞姬之间,那一樽金碧玉台上,他身侧是被一把掀翻的酒桌,杯中酒洒了满台,身侧舞姬才又推去另一盏。一身佩玉璜明晃夺目,一把伏羲瑶琴置于膝前,背对殿外潜心沉入酒池舞乐中,偶尔有笑声朗朗,只听起来却是几分沉沉疲惫远甚于快意。
她一时嗔笑于心,此人是想做个快活逍遥的帝王都学不会。
两侧舞姬见皇后入不由得止步,狐疑着相看,只做好退身的准备。
宫乐止,殿中拓跋濬隐有不悦,奏罢最后一音,淡然问:“如何又停了。”
众人无言,只有福君回首匆望时见得冯善伊,才稍有收敛地松开掷着拓跋濬的一只腕子。拓跋濬长袖一扫,端起酒来抿了几口,他没有回头,却也知道身后来了人,连气息都那么熟悉。
落下酒盏时,他挥了挥袖子,命众人散去。
便连沮渠福君都知趣地移步离开,与冯善伊擦肩而过时,只小声提醒:“皇上近来心情不善,要哄着。”
冯善伊一点头,若论心情不善,也该是自己最不善。
殿中唯剩二人时,拓跋濬极是扫兴地推开瑶琴,由玉台中起身,一脚踹开挡路的酒桌,踩着一路湿酒迈去殿上。
冯善伊绕开玉台,只追着他的步子,他走一步,她便连进三步。
任谁也没有先出声。
摇曳的昏灯下,她由繁缛的华色裙摆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