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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差使小厨房罢,过了今夜,我也是自由身了,姑姑再唤使不了我。”
冯太妃将眉一扬:“你真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离宫就在今夜。”冯善伊煞有介事道。
“你明日给我准备。”
“我在说奉旨离宫之事。”冯善伊于是强调。
“我在说明日的食膳。”冯太妃一并点头。
冯善伊眨眼,百思不解。
冯太妃拍了拍她肩上落雪,显少才有的正经严肃:“你的路还很长,你所预料不到的长。”
“有多长呢?”善伊把头转向她,“我可不想成了丑老太婆子。”
冯太妃随着善伊笑,抬袖握了一把雪,六棱的雪落了掌中尽化做晶莹剔透的水滴,一丝丝顺着了五指渗下。
“有千岁。”湿濡的手握向善伊,冯太妃摊开她温热的掌心静静道,“你也许会成为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那个人。”
姑姑如此认真的时候不多,善伊愣住,一瞬间的恍惚。
所想象不到的那个人,又是谁,仍会是冯善伊吗?
实际上,她每一天都会担心,因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困步,她不能行一步,也无可退。虽不是傻瓜,却也知道殉葬是最好的一步棋。与其借力他人,不如自己走得痛快。然内心为何总是升起无数留恋。想要活着,想要用尽每一分呼吸努力地生存,活着看魏宫之外的世界该有多么美好,活着才可以遇见那个终要许自己“一世永安”的男人。谄媚也好,引来憎恶也罢,只要可以活着,活着走出宫,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卑贱。
“我从未有担心。”看穿了她的担忧,冯太妃安慰一笑,“即便是当年你与兄长同处刑台之上,我也没有怀疑过你的人生会终止于那一刻。你明白吗?”
冷风刮痛柔软脸颊,善伊的笑容僵了,痛得麻木的记忆如潮涌来,酸涩冲了胸口。不是忘却,是刻意不想回忆。她,是从斩首刑台上走下来的冯氏遗孤,她的身后曾经蔓延着猩红的梅花,染浸鞋袜。她的脚边也曾滚落父亲被斩下的头颅,血的腥气便浮于鼻尖。再没有人比自己知道死亡是个什么东西,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渴望生存。
扬起的雪像风一般扑了满面,长睫沾了点点湿凉,善伊笑:“祸害,遗千年吗?”
冯太妃以笑饰面,终以转身离去,靛青色的长裙曳地摇如枝摆,扫过满地落雪,翠白相间,层层铺卷。一入魏宫二十载,无论是冯昭仪,还是冯太妃,无论多少朝世更迭,新主替换,她仍是坚持着汉人华衣。善伊想,这也是姑姑左右逢源勉力生存的背后所坚守的唯一。
胡笳汉歌 北都篇十一 铿
冯善伊决定在离开之前,最后去看一看老太监宗爱。
门,由外推开,她买通了监守闭室的侍卫,才得以见他最后一面。
宗爱跪在蒲团上,年迈的身躯如松刚毅却枯瘦,他的两鬓全白了。苍老的双手间捧起那一支龙纹匕首,格外刺目。那是拓跋濬留给他的最后的“赏赐”,一个相对较体面的死法。
“宗伯。”善伊立在阳光射入的一角静静微笑。
这里没有太武帝最宠幸的中侍宦官,也没有拓跋余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元辅太师,如今她面前,仅仅是一位即将步入人生终末的老人。
那些朝臣将先帝拓跋余的死亡归咎于宗爱穷途末路之行刺。不过是用来蒙蔽天下人的谎言。拓跋濬竟也用到了自古以来最干净利落的这一招——嫁祸。当一个皇帝失去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后,他所拥有的一切必将匆匆逝去,包括生命。能逼死拓跋余的,只有权利。
没有人比拓跋濬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叔父是如此的骄傲,也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痛大权的叔父如此的脆弱。
宗爱缓缓转向她,目光温润,多少年来,她一直很喜欢这位汉家的公主。连日来迟迟没能了结尽该结束的一切,或许也是在等公主娘娘。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您来了。”他淡淡笑着,那扫兴的匕首收了袖中,“您,好吗?”
“这么多年了,您老还这般客气。”善伊走过去,与他同座蒲团之上,笑得明媚,“我很好,姑姑也好,小眼睛也好。宗伯好吗?”
“好,好。”宗爱连说了两个好,眼中涩涩的。
“到了那边。”善伊含笑仰首,“会代我向他问好吗。帮我言些好话,就说我眼下玩心大着,不想早早去见他。”
宗爱点头,满是粗茧的掌抚向善伊额顶一圈一圈地似要落下印痕,平静言着:“老臣这便要去见先帝了,您的路还长呢。”
冯善伊呼了口气,握住宗爱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我以后,不会再怕了。”
十几年来所在意的一切尽离自己而去后,也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她放下他的手,拉了拉裙摆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向门端,碎乱的阳光染在发间,额前很烫。
“公主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听得这一声,沉默间顿步,回过身去,长乱的发在风中扬起。
宗爱佝偻的背高高弓起,像一座老钟,额顶在颤抖间勉强触及冰冷的地砖,他跪得如此艰难而又虔诚。这或许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行礼,一辈子卑躬屈膝,一辈子山呼万岁,一辈子谄媚逢迎,她不知他此刻的心情又是如何。她也不知道,他如今跪的是自己,还是那个人。二十年前,或许他也曾经予她如此一拜。只是那时他真的懂她吗?生命尽头的一瞬间,他是读懂了她所有的决绝吗?
“如果有来世,你还愿意在相同的地点,以相同的身份,遇到那个相同的人吗?”
宗爱仰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半眯双眼。
他没有答,她却读懂了他所有的选择,即便是在无声之间。
“咚”声沉闷入心,朱色殿门在二人之间缓缓闭阖。
长衣散开,雪花肆意扑入,夹杂着二月冷梅的腥气。
她眨了眨眼睛,睫上一颗雪晶顿时化了温热的水滴,猝然滑落。
“可是,我不愿意。”
如果可以选择,她会远离这座宫,远离深爱却又抛弃自己的那些人,远离所有的哀伤与欢乐。这里的幸福太贵了。她会向上苍许愿,只做一个普通人,在美好的年华出嫁,在丈夫的陪伴与子孙绕膝的幸福中走完平静的一生。
只是,冯善伊的命运中似乎从没有“平静”二字。
她是在冯家遭变,父兄惨死的那一年没入宫中,依靠姑母勉力生存。她本当和父兄齐齐死在刑台之上,偏偏那个时候,宗爱携着太武帝的旨意将她亲手领下刑台,那时候他两鬓尚是灰白。
她问他,与其这般活着,为什么不死呢?
他答她,与其这般死,为什么不活。
她当时认为多么有禅机的一句话,许多年后转述给拓跋余听,那家伙只挑了挑眉毛说宗老头子糊弄你呢。后来她才知道,拓跋余的意思是魏宫这地方活着不如死,这是句大实话,但是不受用,更不受听。
宗爱说:“宫这地方,能活不死,能站就不跪着。”
拓跋余说:“废话,我都站直了,还怎么跪。”
她喜欢拓跋余,也是从他和宗爱的争吵中开始。那个时候,他仅仅是个不受待见的文弱皇子,没人能想到这么一个贫嘴咂舌的臭小子会在某一日登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当然,除了宗爱。只是宗爱也没能想到,这家伙福薄,仅仅八个月的天子,感觉比梦仓促。
冯善伊的记忆从来很单薄,刻意删减某些之后,便只能容下三个字——“拓跋余”。
她是一个不会掩饰的人,姑姑却常说身为旧燕公主总当有汉家的含蓄。
国都亡了三十多年,她算哪门子公主。
要说起她家门的旧史,她能背出一车一车的传记,而后再添上自己的演绎。拓跋余很喜欢听她讲故事,于是她总能把那段历史描述的绘声绘色。
她是汉人,也有人喜欢称她旧燕公主,诸如她那个动不动神往故国怅然无限的姑姑。她父亲,名正言顺的燕国皇子,却是个叛徒。他怕死,怕疼,怕鬼,怕脏。她家门最盛时正逢五胡乱华,十六国并立,战乱不息,冯家祖上有军工,到了曾祖这一代坐上了燕国皇位。到她祖父即位不久,魏太武帝兴师伐燕,祖父一路逃一路乞饶,甚至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魏,可最终还是死在逃亡路上。燕灭后,她爹怕死,于是叛逃西辽,向魏称臣。
这是她家门的历史,载满背叛与耻辱。
她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