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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薄荷香气的指引下,我终于跟着江爱迪生回了家。
华灯初上的北京城里,除了喧闹的交通和永远有话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静默的。
包括出租车里的我。其实我仍然在回想刚才的暴走,为什么他不追上来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这样他或许赢得更彻底些。
爱迪生倒是心情不错,与一样聒噪的司机谈论胡同的历史。
多多少少,我对这样的独处感到有些别扭。所以在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夺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开门亮起灯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窗内一根细长仿佛晾衣绳的线上,用夹子夹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扬起头,凝视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灯灭了,亮起了暖黄色灯。
他在我的身后抱着臂,笑着用赞叹的口吻说:〃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恋,我是从窗户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多做停留,而是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大声说,〃意大利面如何?我会煮得烂烂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齿。〃
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那些照片统统摘下来,收好,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飞奔到我的阁楼上去。
我仿佛盗窃胜利一般的喘着气,将照片藏在枕头下面,又忍不住把它们拿出来,就着天窗的月光,一张张仔仔细细看过去。照片有的被他做旧处理,有的是黑白,无论哪种光线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美。老实说,虽然他的着装风格古里古怪不成体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摄影技术。可技术再好,他也是个不礼貌的艺术家,不值得尊敬。这样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进床头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往楼下走去。
楼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头出来,说:〃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紧抿着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个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端出了两盘色泽诱人的面条,已经几步走到我身边,大方地对我说:〃请坐。〃
我在台阶上坐下。
江爱迪生在我左后方坐下,把其中一盘面递给我,又分给我一根银叉,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背后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满天繁星,不欣赏实在太可惜。〃他抬起头,赞叹地说。
那件衣服上满满的薄荷味道,像一个隐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锁在这片和露台相连接的台阶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鲜见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却都赶在今天,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聚集。颗颗明亮,洁白的光芒仿佛来自切割优良的钻石。
很小时就听过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一个人便死去。如果传说是现实,不知在这广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颗星,在哪个方向?又能闪烁微弱光泽到何时呢?
唯一可确定的是,它的身边一定没有别的星星看护,它正孤独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寻找它。
莫醒醒(7)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气地把他的叉子伸进我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洋葱放进嘴里,闭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睁开眼,用一种无与伦比赞叹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江爱迪生做的,实在是太棒了,快尝尝。〃
我叉起一块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味道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觉的味蕾在作祟,我远没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挥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让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没有第一次那么嚣张和讨厌,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没有特别叫人厌恶的地方,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有预谋的暗算?无亲无故无人帮的我还是小心为妙。
〃你要多做运动。〃他说,〃这样才会健康。〃
〃哦。〃我说。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风。〃他说,〃听说那里的冬天别有风韵。〃
〃哦。〃我继续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过一个记录片,弄得我对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头凑近说,〃要不你陪我去?〃
这是一个和坏天气一样让我措手不及的邀约。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请别人,第二天就出发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饶有兴趣得眼神,只顾舔着手中的叉子,就当没听见。
〃你的沙漏呢?〃他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而是忽然笑着问我。
我下意识地回头张望,又看到那扇通向阁楼的门,心里涌起一股安宁的感觉。
〃是你的宝贝吧,能不能告诉我它代表着什么?〃他问。
〃遗忘。〃我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在他面前这么说话显得太过娇情,于是又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我瞎说的。〃
真要命,还是闭嘴地好。
不知道是不是很少主动去和别人沟通的缘故,我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擅言辞。
我还在发愣,他却毫不客气地用他的叉子敲敲我手里的盘子说:〃吃掉!〃
好不相似的父子,我简直被那一模一样的语气吓住了。可这偏偏让我想到和我患着一样绝症的白然,那个竭尽全力把番茄塞进嘴巴里的妇人,那时候如果是江辛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好起来呢?
爱迪生看着我茫然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又神游了?你的面冷了,不过,你可以要求我替你再热一下。〃
我觉得我就要分不清楚他和他。但不管是谁,他们对我的好都一样地让我痛苦,让我窒息,我没有再吭声,而是飞快地把一盘面吃了个精光。
〃喀嚓!〃我又听到了熟悉而讨厌的照相机声音。再抬头,他已经跪在最低一节楼梯旁,后背靠着扶手,再次按动了快门。
这次绝对不能原谅他。我丢掉了手中的勺子,冲下楼梯去夺他的相机。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逃开,而是笑呵呵的看着攥紧拳头的我。
他大方的把相机递给我,鼓励地说:〃砸碎它,来。〃
〃你以为我不敢?〃我大喊。
〃喀嚓〃这致命的快门,又在我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时响起,一片白光闪烁之后,我的双眼几乎盲掉。我震惊加绝望,气馁地跪倒在地板上。
〃对不起,〃他俯下身子,将照片调到刚才我狼吞虎咽的那一张上面,在我耳边轻轻说:〃谁叫我是摄魂师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拍出了我的魂。枣红色灯光下,我皱起的眉头和仿佛在被我虐待的食物,都以鲜明的状态呈现在底片上,被永远定格。
他伸出手轻轻抹掉我嘴边的番茄酱,说:〃我去洗碗,你去休息。〃
那晚我没有回学校,而是睡在小阁楼里。
这个夜晚没有想象中难挨,江爱迪生收拾完厨房之后,把药和开水送到我房门口,敲门。我起身把门打开一道缝,他征询地说:〃要不要我喂你?〃
我吓得赶紧接过来,关上了门,就像关上了我又要迫不及待泛滥的记忆。
喂我吃药的男生,是留在我十七岁章节里最后的省略号,从他为我冲进车海那一刻起,故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续写。
我要惩罚我自己,惩罚,永远不停息地惩罚我自己。
听着江爱笛生下楼的脚步,我才发现我忘记把大衣还给他,于是我把它挂在我房里的门把手上,淡淡的薄荷味充满了阁楼。
他没再问我要那些照片,仿佛知道我回来就是要拿走这些照片似的。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为了把这些照片送给我,也许他那里已经有无数备份了。这让我一下子泄了气,没有丝毫获胜的感觉,而是非常沮丧,甚至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些羞愧。但我终究没有把这些照片再还给他。
天窗果然透出清冷月光,在干净的被子上照出一块小小的光斑,但并不可怕,反而出奇的让我感到安全。如果这直射而下的月光,是通往回忆之门的神秘地带,只要站在原地不动,就能置身过去种种,想要回到何时就能回到何时。那我一定要它带我到八岁之前……西落桥上的蒋蓝把仇恨的口水吐在我身上之前,如果不能回到那时,那绝不踏足时光机器半步。绝不。
我在充斥着薄荷气味的空气里睡了过去。
莫醒醒(8)
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看表,赫然是九点一刻。
我疑心是我爸的旧表出了问题,再拿出手机看,居然还是九点一刻。
我的心滚过一阵小小的热流。一定是这种感冒药有助眠作用,否则,我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舒服和安定的睡眠呢。小阁楼里没有梳洗的地方,我只简单地梳了头,穿好衣服下楼,才发现江爱笛生已经走了。
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一把亮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