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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辛先生之前,河城连年不停调动主管,比一部老爷车换零件更频繁,每一年都有新长官威风八面地上台,每一个都是躺着离开。
就说最近的一位,据说到任前曾经是军方的官员,这人喜怒完全不形于色,实质上人格大有问题,他会不定时突击检查宿舍,检查厂房,甚至在洗澡时间检查浴室,说是机动巡视,依我看十足是个偷窥狂,这么有活力的人,竟然在批公文时,忽然仆倒在办公桌上,吐血而死。
他的上一任倒楣鬼,人称“乌贼王”,因为收起贿赂毫不手软,他的特殊癖好是设定结界,把全城细细划成职员区和居民区,弄得界限分明寸步难行,直到有一天,乌贼王在职员专用的河边步道上遛狗时,很邪门地掉进河里——放心,狗还好端端站在步道上,失足的只有乌贼王,幸好那时大河正逢枯水期,淹不了人。
他是摔死的,河岸太高了。
再之前的那一位,是个又白又胖的老家伙,怎么看都挺亲切,老家伙喜欢筹办各种文化活动,他相信艺术可以熏陶人心这回事,在一次热闹的表演晚会中,他登台说话,说得出乎意料的冗长,直到这一句:“……我还要大家记住,一生当中最值得珍惜的……的……”后半句永远是个谜,众目睽睽下,老家伙僵了,半天没动静,准备伴奏的乐手只好将他扛下来,还有气息,只是中风。
历任主管都短命,来去匆匆,连带得我们受够了各种新官新气象,看遍了各种夸张的排场,就这一次最让大家意外,什么新鲜事也没发生,甚至于几乎谁也没见到辛先生,就听说他早已经悄悄开始办公了。
也许这位辛先生很有点个性,又或者他害羞,就是这种清清淡淡的出场式,反而搔进大家的心坎里,到处都有人在打听:“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辛先生不爱露面,他天天准时遁入办公室,办公室深深藏在行政大楼里。
一天午晚两次,我推着车来到大楼,收拾各楼层的垃圾桶,偶尔我也负责清理各楼茶水间的水槽滤管,这工作何以落到我头上我始终没弄明白,也许是水槽中常常蟑螂横行,而一切的害虫又跟垃圾有点关联,反正我不介意额外劳动,再说茶水间是职员偷闲聊天的地方,只要我消磨得够久,多半就能得到一些小点心,还能听见许多精采的小道消息。
我偏好听女职员们谈话,通常来说,男人闲聊的主题只有两种:“我很行”,“我早说你不行”,女人就没这么乏味,她们好比货品交易中心,你送进去一点机密,出货时不只加了值还附带赠品,她们天生合群,喜欢同仇敌忾,尽其量让丑闻流通,最重要的是她们乐意让我偷听。
那一阵子我刻意逗留在茶水间里,多吃了不少小蛋糕,把每个水槽刷洗得闪闪发亮,很难不注意到女职员们都打扮得鲜艳了一些,添了几分香水味,她们谈来谈去,话题最后都自然而然地落回到辛先生身上。
都说他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
这让我很不习惯,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八婆的嘴里,对辛先生说不出半句苛评。
眼见为凭,那天我奉命去三楼清理大型垃圾,辛先生的办公室撤出了不少漂亮的装潢,都搁在楼梯间里,够我忙上半天,我在来回运送废料时,取道经过办公室走廊,正巧辛先生的房门半敞,我放慢速度挨过去,从门缝中看见了传说中的河城新主管。
辛先生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前,在白色窗纱的掩护下,他张望着很远的丘陵地,一动也不动,又好像什么也不看。就那么一眼,我见到的辛先生眉目清朗,只要打上适合的灯光,差不多就像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帅气,惟一的缺点是太年轻又太安静,活像个念错了科系的忧郁大学生。
模样是出众,但是根据深厚的研究经验,我还是强力主张:要误解一个人,就看他的外貌,想真正认清一个人,那么就多看他的垃圾桶。
我始终密切观察辛先生丢弃的东西。
新官上任,照例从各地送来不少讨好的贺礼,显然辛先生纹风不动全送进了仓库,我一次也没看到拆封的迹象。
倒是很舍得腾出办公室的豪华物件,这天我跑了许多趟清运装潢废料,中途又遇见工人送来新货,除了几幢朴素的书柜,似乎没添进什么家具。
我回头打扫楼梯间,顺道收取各楼层垃圾时,见到另一堆新的抛弃物,看来辛先生讨厌一切娘娘腔的小装饰,老实说,我赞同辛先生的品味,像这类铜雕芭蕾舞女灯台或是小天鹅瓷偶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常男人的办公室,摆在我的垃圾场工作小棚倒还合适。
我将它们全扫进手推车,包括一只花瓶,瓶中还插着修裁得很优雅的新鲜花枝,那是河城特产的黄媵树花,象牙色的钟型小花姿色平平,但是它耐性强,就算整个骨朵摘下来丢在地上也活得上好几天,这花可远观而不可近闻,香得叫人头昏,不知道是谁献殷勤,连枝带叶攀下送给这位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的辛先生。我把瓶花跟其余一些垃圾一起装了,推车回垃圾场,天色这时也快要暗了。
才回到垃圾场,就有人沿着河边一路喊我,一个矮个子男职员小跑步追来,到我面前时喘得不像话。
“花,楼梯间一瓶花,”这男职员满脸艰苦说:“你收走了是吗?拜托,拿出来。”
“花是有一瓶,我找找,怎么一回事啊?”我先打开小棚的灯光,把手推车的尾拦卸下来,倒出整车的垃圾。
“你拿出来就是了,辛先生说的,”他开始动手陪我一起掏寻,这么不怕脏的职员还真不多见,“他说,鲜花,不应该丢进垃圾袋。”
男职员的声调有点窘迫,好像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有多傻。我们一起从一袋废物里取出瓶花。
“不是不要了吗?”我问他。
“是不要,辛先生交代,再不要把树上的花剪下来插在瓶子里。”
“那请问我把花扔哪?”
“……说是扔在有草有树的地方。”
“没问题,照办。”我耸耸肩,顺手拍了拍花枝,保证将它们奉若上宾,我的晚饭时间到了,只要吃饱,叫我给花办个葬礼都行,但是这职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辛先生还要一些土。”他说。
“要什么?”
“土,土壤,地上的土。”他跺了跺脚下示意,又挥手指个大概的方向,是垃圾场前面不远,河岸边缘的荒地:“这一带的土,这边,那边,都给我装一点,一小把就好。”
不要的东西不给我处理,没人要的东西却又劳驾我费力,我从回收垃圾堆中捡出几只空瓶,在职员的指挥下,开始挖掘。说到土,问我就对了,全河城的堆肥坑都是我铲出来的,说我是河城的地质专家也不为过,我很快就填满几瓶最污秽最多腐泥的样品,以表示来自垃圾场的竭诚敬意,职员又跟我讨了纸笔,逐瓶写上标签才捧着离开,一路发出“哐当”的声音。
看不见他的背影,但是那瓶子声撩拨我的心情。总算知道为什么辛先生的垃圾袋里,偶尔沾了些可疑的泥尘,害我漫天做了许多猜想。原来他搜集土。
目前为止,这是我的研究工作中惟一的小收获,每天回到工作小棚,我搁下全部杂事,迫不及待在台子上抖开辛先生的垃圾袋,结局始终如一,我空前惨败。
辛先生要不是偷偷自备了一座焚化炉,就是存心找我麻烦,他的垃圾太纯洁,换句话说,太做作,坚不吐实,我掏遍了最琐碎的细屑,所得只有:辛先生和大家用一样的伙食,有点失眠的困扰(奇*书*网^_^整*理*提*供),身体状况不错,喝大量的咖啡,没有烟酒习惯,讨厌软质的蔬菜,就算是一张纸巾,也要叠得整整齐齐才抛弃,其余的线索,包括办公内容,一概不留痕迹。
除了感谢上天,我还能说什么?连一张便条贴也要用碎纸机处理过的人,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对手。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辛先生发生了高度的兴趣,像一只蟑螂一样,我沿着他抛出的垃圾,一路嗑食,直到钻进他的黑暗世界,然后再也不想爬出来——对一只蟑螂来说,那儿真是个天堂。
不管后来人们怎么讦诮辛先生,我始终不受影响,我跟你保证,如果你天天翻同一个人的垃圾桶,到最后你一定会对他发生感情。我在说的不是那种猥亵的爱,别想歪,我是说你会把对方当成是个表弟或是童年玩伴之类的,万一哪天他出门被车撞挂了,你会不由自主想要帮他收尸的那种感情。在这边我要特别声明,我没有帮辛先生说好话的意思,说真的,我也有埋怨辛先生的理由,那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