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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她于本月十号离境,移民局有记录。〃
我震惊,〃旅游?〃 〃她持英属殖民地证件,以学生身份前往纽西兰。〃
〃什么地方?〃
〃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静安定,你没听说过?〃
会比我们的家更舒适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说下去:〃她有奥克兰大学的入学书,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愤填胸,根本不能欣赏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说属实?〃
〃自然。〃
〃有何证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许这只是你信口胡说,也许她只不过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费用退回给你。〃
我终于在人前崩溃,〃小郭,小郭,这一切她至少要计划半年,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说:〃因为她不再爱你。〃
〃不!〃我号叫,〃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为什么不?〃小郭冷静的问。
我双耳嗡嗡响,不不不。
我企图吞下一曰唾沫,〃我们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爱我,也可以做个朋友,为什么这等大事要瞒着我?〃
小郭没有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说:〃她会回来的,她很快会回来,新鲜一过,她就会回来。〃
小郭在那一头仍然维持缄默。
〃她应该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她至少得回来同我说个清楚,要离就离,要走就走。〃
〃要不要出来喝一杯?〃小郭问。
〃为什么不早说。〃我抓过上衣,出门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馆中痛饮。
小郭开始同情我,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双眼表露了他的七情六欲,他实在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
〃小郭,咱们认识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
〃二十七年。〃
〃小学一年起,我们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见过利璧迦几次?〃
〃我没有见过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一两次,我与你吃饭,她原本要来,临时有事失约。〃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而作为老友,你没有见过她?〃
〃有什么稀奇,我们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
〃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来。〃我沮丧地说。
小郭说:〃或许那是因为你的朋友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獐头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觉得。〃小郭说。
〃你总为利璧迦说话,为什么?〃
〃周至美,我是个念心理学的人,坚信人性无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环境所逼,一个人不会无端端出去做贼,私底下总有个潜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钻研。〃
〃利璧迦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蒸发这个日本名词?〃
〃没有这么严重吧。〃我顿下杯子。
〃做人是很腻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个人可 以为社会作出无限贡献,何腻之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认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当然,做人尽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无趣,地球上早就没活人了。〃
〃周至美,你竟还没有开窍。〃他惊异地说。
〃谁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谁,利璧迦?〃
〃她这个举止无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实际、牵涉到无谓牺牲的事,都被你们喻为浪漫,你们真是社会的毒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赌气。
〃想想看。〃
她不集邮,亦不爱运动,当然不搓麻将。她有什么显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电视,每次她进房,第一件事是开电视机,第二件事,才是开灯。〃
〃我不相信,〃小郭说:〃我不相信你实际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双眼用来作什么?〃
〃看清楚你这种人的真面目。〃
〃书房中有一只角橱,是不是?〃小郭说。
〃是。〃我说。
〃今夜回去,打开玻璃橱门去瞧瞧。〃〃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什么。〃
〃周至美,承认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护她。〃
小郭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后来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还找来帮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脚,这个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经过无数侮辱折腾,我还是到达家中。 我的头像是裂开来一样,我肯定有人在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我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前头骨,在那里震动,而我的鲜血,正随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来上班,四肢不听使唤,我用手拨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连忙紧闭双眼。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这就是我堕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来去照镜子,其实头上没有利器,我跌坐下来呻吟,吃止痛药,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没在朝九晚九这段时间在家呆过,连我自己 都想不起来,传说中的工作狂便是我这类人,连公众假期留 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马不停蹄,穷凶极恶的做事,才能 满足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岗位上,把每丝精力都榨出用 在事业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装备,促进生产,节省开销, 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得最好最好,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如今我竞醉酒,如一团烂泥般摊在家中,醉生梦死。
钟点女佣轻轻进门来,识相地掀开一点点窗帘。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屋子没有黏墙纸,用的是乳 胶漆。
屋于装修由利璧迦一手包办,我出门回来已经事事妥 当。男主外,女主内,这岂不是应当的。
光线很柔和,整个色系是浅灰,淡得看不出来,有种特 别效果,利璧迦在这种事上一向有天才,在学校里,她念的 正是美术。
我们在英国留学,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 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棕、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孩子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如银铃;呵呵阿,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细秀丽,我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我,向我点点头。 我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我见外,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孩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我没有听懂。 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利璧迦。
她们利家轮到她父亲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业,不知恁地,分家时她父已经吃了亏,加上不善经营,境况不过小康,兄长婚后不大理事,一个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名正言顺过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无阻滞,并没有谁试图改变她,把阳光带进她生命。
她很有艺术才华,艺术家会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孤独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最难能可贵的。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束,亲自踩着雪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疯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利璧迦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同学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在外国,因为寂 寞,男女关系每每一拍即合,十分随便放纵,长年累月的追 求,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论文试,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眼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十年前的风气与现时不一样,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爱我,如今想起,真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