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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说:“不过,太夫人对这两位小夫人都不甚满意呢——连汉话都说不好。”
苏颜听下人们私底下议论过,殷府的这两位小夫人都是番国进贡给朝廷的美人,又被皇帝转赐给了侯爷。只知道其中一位是鲜卑人,另外一位是南越人。却都没有碰过面。听说容貌是极美的。
苏颜哦了一声,又问:“侯爷没有娶正妻?”
芙蓉摇了摇头:“先皇帝曾经给侯爷指婚,指的是庄相家的小姐。只可惜赐婚的时候,侯爷还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呢。那位小姐身体弱,没等到仗打完就一病死了。”说到这里,大概也觉得这样议论主子有些不妥,连忙岔过了话题,“对了,等我们动身的时候,侯爷会来太夫人这里辞行。石统领一定会跟着来颐华堂。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他有关吴国的事。”
苏颜漫应了一声,心里却想:“问不问,又能如何?”只有经历过一些事的人才会知道,有的时候,只消一些小小的意外就足以改变所有的计划。
所以,苏颜已经学会了不去想太久以后的事。
动身之前,殷仲果然亲自到颐华堂来给太夫人请安。
苏颜和桃喜正在偏厅里整理茶具。听着外面正厅里这一对母子礼数周全的对话,忍不住在心里直摇头:大户人家果然奇怪——若是在平常人家,至亲之间哪有这么说话的?尤其是侯爷,低低沉沉的声音虽然悦耳,却惜字如金,干脆的近乎冷漠。
苏颜不禁暗想,这位侯爷,应该还很年轻吧。她听过《平南传》,说书的人说这位将军体壮如牛,力大无穷,而且武艺高强,能双手互开三百石弓……进了殷府,对这位侯爷的最初印象,就是惩罚自己的弟弟时,那毫不客气的二十板子。虽然这样做,人人都不得不说他一声赏罚分明,但总还是岢酷了些……所有这一切,都让苏颜在心底里,有意无意的将他想象成了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暴戾气息的武人……
此时此刻,苏颜听着外间清清冷冷的声音,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脑海里虚构的形象重合起来……
这让她多少有些好奇。殷仲辞出去的时候,她忍不住跑到窗边去偷偷看了两眼。从偏厅的窗口,只能看到殷仲渐行渐远的一个背影: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直裾,边饰的花纹很黯淡。个子比她想象的要高,肩膀很宽,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仿佛他随时都在积蓄力量,只消外力轻轻的一触,就会引来他全力的一击。
苏颜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跳脱不羁的二少爷殷锦,在他的面前也会乖乖的变成一只小白兔……
正在出神,背后一只手掌忽然伸了过来,在她肩上一拍。苏颜吓了一跳,一回身却是芙蓉。芙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轻轻咳了一声,惋惜的说:“早跟你说过,只有这个机会石统领才会进内园来,你不肯去问——现在又后悔了?”
苏颜依稀记得殷仲的身后有一个人影,高高壮壮的一个人,却沉默的仿佛是主人的影子。
芙蓉以为她还在懊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说:“算了,你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这些事总有机会打听的。”
苏颜点了点头。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两个人影从假山石后面转过来,侧头去看,原来是殷锦。他身上的伤虽然已经复原了大半,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费劲。天热,他身上外衫的衣襟大敞着,仿佛还不耐热,手里拼命的呼扇着一把大折扇。
芙蓉和苏颜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看到她的笑容,芙蓉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掩上窗,回过身来正正经经的说:“有两句话,我得嘱咐你——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会怪我多事。”
见她说得郑重,苏颜也收起了玩闹之心,拉着她一起坐下说:“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明白。姐姐肯提点我,正是我的造化。有什么话,姐姐尽管说。”
论年龄,芙蓉只大她一岁。但是她从进了殷府就一直服侍太夫人,言谈举止远比同龄人来得老成持重。她性子温和,做事又稳妥,很得太夫人器重,下人们也因此多多少少都对她有几分忌惮。苏颜还从未见过她这样郑重其事的跟自己说过话,心里自然不敢怠慢。
芙蓉看她紧张,自己反倒一笑:“你是个读过书的人,聪明伶俐,做事也谨慎,又懂分寸。并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我不过就是提醒你两句话罢了。”停顿了一下,又说:“阿颜,我知道因为二爷救了你的缘故,你觉得欠了他的情。对他也不免比别人来得亲近些。我只告诉你一句:太夫人最看不得我们这样的人跟二爷献殷勤。你既然是迟早要走的人,可别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苏颜自然听得出她话里全然是一番好意,连忙站了起身,要行礼却被芙蓉伸手挽住:“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了?”
苏颜只得顺着她坐了回来,笑着说:“这几句提醒,可比什么都来得贴心。等有空我给你绣个香囊,算是谢仪好了。”
芙蓉也笑,“我可记下了,就要你前日绣的又有鸟,又有槐树花的那个……”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虽然因为连日收拾行装的缘故,累得腰酸背痛,苏颜却睡不着。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是越翻越清醒。已经六月了,即使在夜里也开始有些暑热逼人。她听到窗根下有一只夜虫嗡嗡的叫着,和她一样都没有丝毫的睡意。
月光很亮,明晃晃的透过浅色的窗纱,将卧房里的一切都笼进一团朦胧的光雾里。窗外的老榆树枝叶摇曳在窗纱上,宛如一副会动的水墨画。幽静的让她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闺房的窗上那一层银红色的胭脂纱。那样别致的窗纱透着光,会映出模糊的玉兰花图案来……
那窗下,就是自己的书案。有卷束整齐的竹简,也有父亲特意托人从玉桥坊买回来的“玉桥纸”。虽然它书写的时候容易让墨渍晕开,却远比竹简来得方便。那时候,对于这样稀奇古怪的新鲜东西,父亲总是和她一样怀着孩子般浓郁的兴趣……
苏颜对于自己的清醒微微有些不耐起来,翻了个身,望着窗纱上的黑影却又情不自禁的想:那时候,自己总认为那样安闲的日子是可以一直一直的延续下去的……假设父亲当初没有因为株连而被罢官,进而一病不起的话……假如陈家没有在父母病故后把自己接回安定郡的话……
苏颜把薄被抓过来蒙住了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心底里有些酸楚,然而更多的,却是对于命运无能为力的悲哀——原来一个人的生活,那沉浸在其中会让人感觉天长地久的东西,竟然如此的脆弱,脆弱到一些小小的意外就会让它全盘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眼眶微微发热,却没有眼泪——那种奢侈的东西,自从父母亡故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
寂夜里,更鼓声远远传来。
明明是暑热的夏夜,却偏偏有一丝冰冷自不知名的角落里蔓延出来,丝丝缕缕的袭上了心头。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空旷了起来。
第四章
酒意上头,殷仲微闭了眼,撑着腮边斜靠在条案上。
他平素滴酒不沾,今日,多少有些贪杯了。也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醉态,他的手指随着乐曲的节奏轻扣着光洁如镜的条案,发出了一声赞赏般的轻叹。
这双手常年握刀,虎口和指掌间生着一层坚硬的厚茧。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连这样本该轻柔的动作也仿佛蕴藏着十足的力量。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往往在他刻意想要松弛的时候,肌肉反而会绷得越紧。仿佛有意提醒着自己随时戒备着什么。
这也是战场上养成的习惯吧。
殷仲微微一叹。
睁开眼,旖旎的乐曲声中依然是一片绮丽舞动的水袖。殷仲的视线穿过了娉婷舞动的窈窕身影,落在上首眉飞色舞的主人身上,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小傅,你让我们来,到底是赏你的好酒,还是赏你府上的美人?”
傅宣尚未回答,坐在对面的路蘅却大笑了起来:“对于小傅来说,若是没有美人,酒也就没有滋味了。”
傅宣拍了拍手,敞轩当中的舞姬们纷纷退了下去。他端起酒杯斜了殷仲一眼,赌气般冷哼一声:“二哥的意思,就该这般枯坐品酒吧?”
三人当中傅宣年纪最小,生得也最为文弱。一张漂亮的脸孔总是带着几分满不在意的浅笑。看到殷仲对他的调侃毫不介意,他自己反而笑了:“二哥,歌舞也不要,美人也都被你赶跑了。就咱们三个大男人相对枯坐,你不觉得闷么?这里没有外人,假道学的面孔是不用装的。”
殷仲懒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