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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那山坳,两面的坡上梅花盛开,各处都是人头涌动,禾苗没见过这种“大场面”立刻兴奋起来意欲上蹿下跳一番,我一把拉住他的领子,这要是被人给拐了去我可怎么跟他亲爹交待?
崔扶让厨娘打开背着的那个小包袱,原来竟是几双木屐,只是看起来形状有些怪怪,两边都着地中间却少了一块儿,不知道又搞什么怪。崔扶坐在一边的石头上动作麻利地把木屐绑在脚上,然后示意我们有样学样,他自己抱了禾苗在怀里细细地给他系好了,乐得禾苗直扭想下地先试一试。
后来我知道,这玩意据说叫谢公屐,是谢灵运那个爱爬山的发明的,上山时去了前齿,下山时去掉后齿,大约就是想要保持如履平地之感,这玩意倒也不是特别好用,总觉得脚底下不那么踏实,崔扶他们父子俩手拉手倒是走得欢快,就差哼几句小曲了。胖胖的厨娘跟我旁边直夸大人聪明,我本想反驳,看在我也受益的份上就算了,反正和她说了谢灵运没准儿她还得问我是哪里的大人……
梅花好看,梅花林的裙袂飘飘更好看,只是,再好看都不及崔扶那宽袍大袖的风度。
看了一遭儿,本来活蹦乱跳的禾苗累了,平时都是让他爹抱着的,今天瞧见人家孩子骑在爹爹脖上摘梅花他也有样学样,崔扶一向宠着禾苗,立刻便双手提了他腋下举起来放到自己脖上——此情此景,真是有点不搭调来着,可是,瞧崔扶笑得那副慈父样,好像他自己还挺乐在其中。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附近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禾苗被崔扶裹在斗篷里酣睡,厨娘还念叨着:也不知道那个丫头有没有把菜洗了。进了大门,很意外的,我家的院子里似乎人气十足,因为那些平日里黑洞洞的灯笼都亮着,院中马厩那边还多了几匹马。我正寻思是不是走错了院子就听崔扶一笑:“大哥来了。”
兄弟俩心有灵犀似的,那掩着的门开了,崔雍出现在门口,映着大红的灯笼。
“我晚来了一步,不想你们都出门了,丫环又说不知道往哪座山上看梅花去,派人近处的寻了半晌竟没寻到,也怪我想给你们个惊喜没有提前知会一声。”许久未见的崔雍说话仍旧不紧不慢。
“昨天她说那边梅花开得好今天正好休沐便过去了,以为大哥会先到县衙里。”崔扶说道,悠闲迈着步子上了台阶,丫环撩了门帘兄弟俩进去了,我让厨娘好好预备饭菜,一会儿我进去问个好便去厨房帮她,转身进了屋,丫环正小心给崔扶脱那斗篷,生怕惊醒了崔扶怀里的禾苗。
“这、这——这是我侄儿?”崔雍眼睛都瞪大了。也许只是讶异崔扶居然这么快就“缴械并委身”于邹晴了。
我看崔扶,其实我心里在想,禾苗这娃能吃能睡看起来已经比人家两岁孩子都大,这要是崔扶跟他哥说禾苗一岁多——谁信啊!崔雍又不是瞎子。
“他叫嘉禾,快两岁了。”崔扶说道。
我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我七月里嫁的,那个大年的正月里就多了个孩子——这还说得清楚么?我狠瞪了崔扶一眼,决定让他自己去圆这个谎,哼,老娘我不伺候了!
“大哥你先坐着,我去厨房瞧瞧。”说完这句转身就走。
到了厨房,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菜,一咬牙,让厨娘去后园逮只鸡来杀,那本来是等着开春下蛋给禾苗吃来长身体的,算了,便宜他大伯了。
收拾一顿晚饭并没费多少时间,碗筷拾掇上去,我还在想他们五姓之家的女人是不是得回卧房里头吃,崔扶此时又会猜心思了,一边摆弄禾苗睡乱的头发一边跟我说: “坐吧,大哥又不是外人。”
禾苗这孩子还睡眼迷蒙呢,崔扶让他叫大伯他便一边揉眼睛一边不甚真诚地嘟囔了一句,后来大概是鼻子也醒透了闻到了肉香眼睛便亮晶晶起来,拽着崔扶的袖子说:“爹爹,禾苗想吃鸡腿。”
还真是一点不含蓄,没看有客人在座么?
大概我躲厨房那段时间崔扶已经跟他哥把谎编圆了,是以崔雍对着禾苗笑眯眯的:“嘉禾要吃鸡腿,可是大伯也想吃,怎么办?”
我仔细看了眼崔雍,长相上没什么变化啊,怎么忽然充满了如此的童趣?还是说他们崔家兄弟两个都是见了小孩子就要返老还童的人?
我们小禾苗小嘴巴一咧:“一人一只。”
“可是,大伯是大人,吃得多,一只不够怎么办?”崔雍像逗孩子上瘾似的,我忽然想起来,听说我那妯娌杨氏去年给他生了个闺女,难道他这一路南下想孩子了所以逗逗我家禾苗以慰相思?
我们禾苗眨了眨眼睛,又盯着桌上那香气四溢的鸡很深情地瞅了一会儿才道:“大伯,那能给我先闻闻么?”
崔雍笑得那个灿烂,一把抱过禾苗去,还跟我和崔扶说:“嘉禾还真是跟你们俩的性子半分不差。”
敢情这是个考验?
但,其实,这孩子真不是我和崔扶生出来的。
席间,禾苗当然有个鸡腿,他闷头吃得认真,我们三个大人便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聊长安城聊他们的朋友,比如,卢琉桑。
崔扶的“鱼和水”感慨
…
…
“子槿今年的日子并不好过,武家兄弟明目张胆毒杀了魏国夫人,两位圣人震怒异常,武家兄弟被杀了,连累了很多人,子槿,自然也受了牵连。”崔雍是这样说的。
我正给禾苗舀一点腊肉汤,不知怎么手轻轻抖了一下,汤汁洒出几滴在桌上。卢琉桑这东床快婿因为丈人倒台而倒霉了么?这回怕是难以翻身了吧?不过转念我又想,好歹,卢琉桑只是个外人,况且又是五姓之家,就算不能翻身也应该不会太过凄惨。
“子槿行事谨慎,应当会随机应变。”崔扶说道,瞅了我一眼,被我瞪了回去。
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想别的。
“皇后后来下了道旨意,若卢琉桑要休妻她和皇上亦会恩准,谁成想子槿上表谢绝了,子槿与武三小姐看来是情深意重的。”崔雍又继续说道。
我细细嚼着一块土豆干儿,卢琉桑以前那些个风。流债都一并偿还在武三小姐——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身上,这也算改邪归正了吧?这样最好,以后少来揪扯到我身上,如今我也是人家名正言顺的妻子了,若多些闲话,纵然是空穴来风的也必定不好。
“糟糠之妻不下堂,子槿做的没错。”崔扶又跟一句。
我瞅瞅他,崔相公,你的话说得真好听,特别的顺耳,忽然我便想验证一番,如果此时皇帝下了道旨意给他,他会上表谢绝还是谢恩?当然,只是想想而已,皇帝的旨意又不是南门大街上那代人写的书信想啥时候要都有。
崔雍抿了口酒,也笑:“子槿此举虽开始皇上不快,但皇后却十分称赞他,如今虽只调任散职,但想必考课之后会委以重任。”
我有些怀疑崔雍这两年多来是不是去那街巷茶肆里面学说书了,这故事讲的可真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他这句话崔扶没接,只是举杯邀崔雍共饮然后便把话题转移开去,问崔雍如何到上虞来了,崔雍放下酒杯,笑了,我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了些自嘲的意味,他说:“皇后听说江南早春风光美,特意让我来描画一番,为了赶得及,上元节刚过便动了身,提前到了些日子所以来看看你和弟妹。”
我感觉得到崔雍心里的不快,想想也是,他是个不慕功名的轻利之人,奉旨入画院想必已是不甚合意,想来,御用画师,这名头虽好,但说白了,在这些权贵的眼里,小小的画师也不过是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些小乐趣或者小情趣的微不足道的人,崔雍的心思定然不悦,如今又要奉旨南下奔波只因贵人要看一番江南早春风光,这事搁谁身上估计也痛快不了,简直就是人家被窝里睡得正香非要拉出来在寒夜里抓捕逃犯一般的苦差。
“早春倒还好,我刚来江南那年很是新奇了一阵儿,大哥,你怎么没带着嫂子一起?正好也游山玩水一番。”我问道,不想让他在皇权、贵人之间把自己想委屈了,既然已经这样,何不让自己过得高兴些,反正,占了皇家的便宜不算占。
“本来想带,只是娃娃年前受了些风寒,大年时才好了,孩子小不敢轻易让她奔波。”崔雍的语调里有一丝落寞,不过很快又笑起来,并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宝贝一般的递给我,“这是我为她画的像,随身带着随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