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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婉玉正靠在碧纱橱里的填漆床上跟怡人说话儿,听见门口有丫鬟道:“大奶奶来了。”婉玉抱着手炉下床穿鞋,只见紫萱已带了两个丫鬟走了进来,穿着姜黄色狐狸毛斗篷,便笑道:“嫂嫂这几日忙得很,总也没来我这儿了。”
紫萱一边解下斗篷递给丫鬟一边道:“如今你将一摊家事推给我,自然能讨清净躲闲儿了,我刚理完事,把对牌发下去,顺路过来瞧瞧你们。珍哥儿呢?”
婉玉道:“今儿个一早去母亲那里请安,叫母亲留下解闷了。你来刚刚好,天儿越来越冷,我身上懒,针线懒得拈,纸笔也不愿碰,就窝在被里头犯困呢,你跟我说说话儿。你也上炕来,咱们叫丫鬟烫壶酒吃。”
紫萱听了也脱了鞋上床,银锁在二人当中摆上紫檀螺钿炕桌,采纤端来四碟子果品,婉玉道:“前几日吃的青梅酒还剩半坛子,快拿出来烫了。”
紫萱抿着嘴笑道:“还以为你这儿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是个青梅酒。这酒夏天喝才好,清热解暑,生津和胃,这会子喝它做什么。”
婉玉笑道:“我素来不好这杯中物的,皇上南巡时从宫里赐了八小坛酒,母亲给了我一坛青梅,放在柜儿里没少落灰。前几日才想起来,让丫鬟烫了,我吃几盅觉得暖胃。你若不爱,我让人再去厨房取一坛别的去。”
紫萱道:“别忙了,我这儿有。”扭头说:“香草,回去把合欢花浸的酒拿出来两坛,再到厨房要几个小菜,我跟妹妹喝一会子。”又对婉玉道:“你哥哥从上个月便睡不好,我让人用合欢花浸了酒,每日都让他饮上两盅,正好也送你一坛。另外还要向妹妹讨些你亲手做的百卉香,就是攒心形的那个,昨儿晚上我焚了一个沉星,看你哥哥睡得比往日要沉。”
婉玉忙道:“这东西要多少都有,你只管拿去。”说完一叠声命丫鬟去取,又问道:“哥哥怎的睡不好了?若是身上不爽利,赶紧请个大夫来看看。”
紫萱叹道:“倒不是身上,衙门里公务也忒多了些,我问他是不是嫌知县官儿小,他日日夜夜操劳想早些立出事业早日把官职升一升,你猜猜他说什么?‘我原本就是五品,若想高升还不容易?父亲要我做一方知县,就是要我好好历练一番,我岂能辜负他的苦心?况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就是父母官应当应分的,若只将百姓情怀做了表面文章,这官儿不当也罢,我还不如回翰林院编纂几册史书来得痛快些。居之无倦,行之以忠,问心无愧也!’”
紫萱垂着眼皮,拧着眉头,一番抑扬顿挫,将梅书远的神态语气学了个十足,婉玉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上去拧紫萱的脸道:“都当了娘亲的人了,真真儿这张嘴还让人咬牙!”
紫萱一拍婉玉的手,嗔道:“莫非他忧国忧民时不是这个模样?脸皱得跟酸梅干儿似的。我这几天让厨房悄悄在汤里加点何首乌,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愁白了头,到时候看着比公爹年岁都大,你说说这成什么道理!”婉玉听了又笑,丫鬟们听了也都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紫萱喝了口茶又道:“这些时日他愈发魔怔了,对着鹤哥儿念什么‘能以礼让为国乎’,鹤哥儿才多大?只会蹬着腿儿尿炕,留着哈喇子跟他老子傻乐,懂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他却不管,说他读书的时候,鹤哥儿也跟着摇头晃脑,嘴里依依呀呀的。由此可知儿子求知若渴,跟他正正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婉玉听了愈发笑得撑不住,用手直揉肚子,紫萱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笑了。婉玉笑了好一阵才止住了道:“哥哥一心为公是极好的,但治理一方百姓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万万要留心保养身子。”
紫萱道:“谁说不是呢。”
一时丫鬟端了酒菜上来,婉玉吃了两盅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暖了,与紫萱说笑了一回,正在兴头上,只见文杏走进来拍着手道:“巧了,正要找你们两个,没想到竟在一处,娇杏还去大奶奶哪儿呢,只怕要扑空了。”又往桌上瞧了一眼,笑着说:“真是好享受!不知有没有我一盅酒吃。”
婉玉笑道:“来我这儿还客气什么,哪能没有你的酒水吃。”说着自取过床头摆着的一个粉青色哥窑小酒盅,给文杏满满斟了一杯道:“嫂子刚送了我两坛子合欢花酒,我就借花献佛,做个人情了。”
紫萱拍着床沿笑道:“快来坐。怡人,给你文杏姐姐添双筷子。”
文杏接过酒盅笑道:“菜就不吃了。”说完一饮而尽,轻轻一捏婉玉的手,压低了声道:“先给姑娘道喜,杨家的老爷方才带了位京城里的阁老大人,一位宫里的贡太监,另本地有头脸的两位长者给他家三公子提亲,老爷方才已经点头了,如今这几位正在前宅花厅里喝酒。”
婉玉听了心尖儿一颤,只觉得腿发软,紧接着脸就红了,低了头捻着裙带子。紫萱喜得一推婉玉肩膀道:“道喜道喜!称了心愿了!”
文杏道:“太太让大奶奶到库房里张罗几样礼品给京城里来的大人们和同来提亲的大人们。”又扭头对婉玉道:“姑娘随我到太太房里走一遭罢。”
婉玉听了便穿上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手里仍抱了手炉,跟在文杏身后出了门,待到了廊下,文杏道:“因老爷允了婚事,太太心里不痛快,脸儿也阴阴的,姑娘乖觉警醒些。”说着亲手打起帘子道:“进去罢,外头怪冷的。”
婉玉点头道:“多谢你提点。”说完进屋一瞧,只见吴夫人正用帕子拭泪,梅书达正站在吴夫人身边,见她进门悄悄松了口气,又对婉玉龇牙咧嘴的使眼色。
吴夫人瞧见婉玉,眼里的泪一时又溢了上来,道:“我的孩儿,老爷糊涂了,竟然允了杨家提亲了,你若不愿意,我拼死也替你拒了这门亲事!”婉玉急忙上前拍着吴夫人后背替她顺气,吴夫人哭道:“上次杨家的小畜生就害你险些……幸亏老天有眼,你又回到我身边儿了……你爹真是糊涂了,怎能又把你往火坑里推。”
梅书达道:“什么火坑不火坑的,爹爹只怕也是没法子。杨老三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央告到淑妃娘娘跟前去了,闹得太后也知道。太后立时就下了口谕要保媒拉纤儿,派了个公公出来……若这一番全是杨老三的主意,他也委实忒精明了些。”
吴夫人道:“早知如此,我该早早给你妹妹把亲事订下来。”说着又流泪。
梅书达满面无奈,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条帕子递到吴夫人跟前,压低声音对婉玉道:“母亲这会儿工夫都哭湿两条帕子了,你还不赶紧劝劝。”
婉玉一愣,又想了一回,轻声对吴夫人道:“母亲只管放心,日后在杨家女儿绝不受一分委屈。”
吴夫人知婉玉这般一说便是拿定心意了,刚欲开口劝几句,只听门口有丫鬟道:“老爷说杨家要接珍哥儿回去住几日,要把东西准备好了,也不必多带,杨家都有,只管把心爱之物打点了就是。”
婉玉扬声道:“知道了!”又坐下来款款劝道:“既是太后保媒,不嫁也要嫁了。母亲宽宽心,这杨晟之跟他哥哥是不同的,他原先在家里连个体面的下人都不如,如今竟挣到这样一番前程,可见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吴夫人皱眉道:“可杨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有哪个是省事的?我怕你再受委屈……”
婉玉道:“若是嫁到大户人家,多多少少是免不了的,只要能日日瞧见珍哥儿,也就值得了。”
吴夫人听了又长叹一声,哽咽的说了声:“我苦命的儿,怨我当初识人不清,连累你再活一世也不得安生……”婉玉一时也勾起情怀,跟吴夫人一同落泪,相顾无言。
梅书达却受不住了,连忙道:“姐姐,不是珍哥儿要到杨家去,你赶紧盯着丫鬟婆子收拾东西,哪个该带,哪个不该带。母亲也快些收一收泪儿,也不是杨家个个都像杨昊之那个小畜生一般,我看这杨晟之八成就是个好的。”
吴夫人擦着眼泪道:“你怎就知道杨晟之是个好的了?”
梅书达肚里早就想好了一篇,道:“杨晟之上京,身边就有几个小厮、长随和老妈子,连个丫鬟都没带,小厮也都是看着粗粗笨笨的,单这一点就跟杨老大不同,杨昊之那小畜生离了女人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梅书达一边说一边悄悄给婉玉打手势,婉玉知其意,趁这二人说话的工夫悄悄退了出来,回绮英阁打点珍哥儿所用之物,又将方才的事情想了一遭,只觉犹在梦中。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婆子上门来催,婉玉百般怕珍哥儿冷,给他戴上大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