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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朝我大大地挥手,却不肯来。我心里想着,等我上岸。我要好好对付你。
而今想起来,那一刻,我们竟好像是道别。
我缓缓游往深水处。游了一阵,我脚划着水,揉揉眼睛,突然发现一阵遍布水面的颤抖哆嗦,顷刻之间,海水如崩裂般急涌上来,把我整个人冲了出去。畏怖恐惧过头了,我想呼救却叫不出一个声音。当其他人纷纷慌乱地往岸上跑,你却奔向我,走到水里,拼命游向我,想要把我拉上岸。我挣扎着呼吸,想向你伸出手,我几乎碰到你的手了。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一个三十尺的滔天巨浪把我们冲散了。它把你卷到岸上去。
我在恐怖的漩涡中挣扎着呼吸,筋疲力尽,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挣扎呼吸,直到我再无气息。然后,我再次张开眼睛,看到自己漂向了死亡的彼岸。
那场海啸把一切都捣毁了。
浩劫之后,那个岛国成了一片废墟,空气中飘着腐土、腐叶和尸骨的气味。星一、小毕、阿瑛、芝仪,每个人都来了,不知道怎样安慰你。他们帮忙着寻找我,希望我还活着。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希望也愈来愈渺茫。
五个星期过去了,其他人都不得不陆续回家,你还是执拗地留下来。
直到搜索队放弃搜索的那天,你从一个找不到我的停尸的帐篷回来,路上给一块尖锐的木板割伤了脚。你没理会那个淌着血的伤口,带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旅馆,把门关上。明白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已经熄灭,你额头贴在门板上痛哭,以拳头猛捶砖泥墙,大声喊:“郑维妮!你回来!”
对不起,大熊,我回不来了。
你相信命运吗?我只好宿命地相信。
我们第一次看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船沉没了,男女主角在茫茫大海里生死永隔。虽然那天是我明知你跟踪我,把你诱骗进戏院去的,但我们毕竟是一起看过。后来,我们还一起嘲笑那些老套的情节。
我第一次问你的数学题,是那个飞机师在北极飞行的问题。当时,你淘气地在地球下面画上了枝和叶,像一朵花。怪错你了,原来,你送过花给我。那时候,我们又怎会想到,而今的你,将会因为我而当上飞机师?
大学毕业那天,你在航空学校认真地上课,连毕业礼都没参加。
我从来不知道你爱我如此之深,放弃了做树懒的梦想,用你的双脚,替我走完人生余下的旅程。
当飞机师真的很辛苦。自律、整洁、守时、勤力、负责任,这些对你来说多么困难?你却做到了,理论课还拿了满分。
这一天,我看到你第一次试飞。你在云端紧紧地握着飞机的方向盘。你旁边的导师笑着说:“不用这么紧张。方向盘也给你扼死了!”
坐在你背后的同学笑了起来,你也笑了,那个微笑却带着几许苦涩。
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能够看到你。原来,人死了之后。这个世界会偿还它欠我们的时间。每个人得到的时间都不一样,那要看他们在妈妈肚子里住了多久。我们出生以后,是从零岁开始计算;然而,当精子与卵子结合,生命已经形成,我们也开始长年岁。有些人只住了二十几个星期便出生,我很幸运,在妈妈肚子里撑了三十九个星期零四个小时才出来,所以,我也有三十九个星期零四个小时的过渡期。这段时间,我可以在天堂回溯尘世的记忆。我变成了观众,目睹自己从出生的一瞬间,直到死亡的一刻,这一切就像录像带回放那样。我还可以在云上看到我死后的你、看到妈妈、看到芝仪和星一、小毕和阿瑛。时间到了,我就会遗忘往事。
这一刻,是倒数的最后二十分钟了。
大熊,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告诉你,也没告诉任何人。我念小五的那年暑假,附近搬来了一个念初中一的男生,他长得很可爱,有一双大眼睛和漂亮眉毛,像漫画里的小英雄。我有好多天悄悄跟踪他,只是想看看他都做些什么。
一天,我看到他走进一家文具店。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一卷东西出来。于是,我怯生生地进去那家文具店,问那个一头白鬈发的老店员他买了什么。老店员带着微笑在柜台上把一张世界地图摊开来给我看。那张地图有四张电影海报那么大,海是蓝色的,陆地是绿色的,山是咖啡色的,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标记,荷兰是风车,维也纳是小提琴,西班牙是一头斗牛……简直美呆了。
“这是最后一张了。”老店员说。
可是,我没钱买。
后来有一天,我又再悄悄跟踪那个男生。这天,我看到他在溜冰场里牵了一个漂亮女生的手。我心里酸酸的,孤零零地回家去。回到家里,我蹲在地上,把小猪扑满里的钱全都倒出来,拿去买了那张地图,然后把它贴在睡房的墙壁上。
那天以后,我没有再跟踪那个男生。后来,听说他失踪了,警察在附近调查过一阵子。我很内疚,要是我继续跟踪他,也许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渐渐地,我已经忘了他的样子,却向往着那张地图上的天涯海角。
所以,那一天,当我发现你跟踪我,我是多么的震惊?
那就是宿命吧?虽然我那时候还不了解。
人死了之后,一下了也成熟了。而今我终于明白,在相遇之前,我也许喜欢过别人,那个人并没有喜欢我,又或是别人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为什么会是你和我呢?
原来,那些人都只是为了恭迎你的出场。我们的相逢中,天意常在。
记得有一天,我在电话里戏弄你,装内疚地对你说:“对不起,我……我昨天结婚了。”
你沉默了许久,苦涩又惊讶地问:“你跟谁结婚?”
“骗你的啦!笨蛋!”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很抱歉,不能再跟你玩这种游戏了,也没能嫁给你。
大熊,记得我在你掌心里画的一颗“不死星”吗?它会在云端永远保佑你。可是,要是当飞机师太辛苦,那便放弃好了。去爱一个人吧。去爱一个像我爱你般爱你的人吧。纵使我多么不情愿,在死亡的彼岸,我终将遗忘你。
那张世界地图并没有天堂的标记。原来,人生前想像天堂是怎样的,死后的天堂也就是那个样子。我总以为天堂就像那个梦星球的故事:人睡着之后,灵魂会去那儿做梦。星球上有一棵枝桠横生的大树,爬了上去,做的便是好梦。掉下来的,那天会做噩梦。
我的天堂就是梦星球。
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幅图画吗?二年级上学期,我修了一个心理学的学分,那位一头金发的洋教授叫阿占,长得挺帅。阿占的课很受女生欢迎。他也教得很精彩。
上第一课的时候,他派给我们每个人一张图和一堆颜色笔。就是这一张图。
他要我们单凭直觉,在这张图画中选出一个我们觉得最像自己的人,然后填上颜色。我们也可以再选一个最像自己喜欢的那个人。
这是我的选择:右上角交叉双手,看来一脸不高兴,像孤独精那个,我对她简直一见钟情,填上了我最喜欢的绿色。她就是我。生长在单亲家庭,又是独生孩子,孤单的感觉从来没离开过我。
站在树顶,手背叉着腰,笑得很开心,很容易满足,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那个是你。我填上了蓝色,因为蓝色像你,你喜欢蓝色。
一天,我把这张图拿给你,要你做同样的事情。
“这是什么测验?”你问。
“你只管做嘛!”
于是,你乖乖的在这幅图里选了你和我。
你竟然跟我一样。右上角绿色的那个是我,你说是因为我喜欢绿色,而且我常常撅起嘴,好像什么都不满意的样子,麻烦得很。
蓝色的那个,你一看就觉得像自己。你喜欢海洋的颜色,喜欢那种清凉的感觉。
“那么,分析结果呢?”你好奇地问。
“没结果的。”我说。
“没结果怎算是心理测验?”你说。
“你以为这是那些肤浅的心理测验,有A、B、c、D答案的吗?阿占说,每个人都能够在这张图画中找到自己和身边的人。这张图好比一面镜子,我们选出来了,也就看到了心中的自己。”
大熊,谢谢你,是你一路陪着孤单的我迎向人生最后的航程。
我已经顺水漂流,跟着大海去流浪。我会化成风,化成云,化成蓝色的珊瑚礁,化成鱼儿,化成大海龟。也许,有一天,一个女生会问她爱上的那个男生:“先有大海龟,还是先有海龟蛋?”见不到我的尸骨,你会永远记着我鲜活的脸庞,怀念我们曾经分享的一切,还有那些我们共度的年轻青涩的岁月,多么短暂,却又已经是永恒。
不要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