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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对于后九天武装来说,也就只有投共产党游击队这一条路了。
杨作新与红军游击队的负责人,商议了一下,谈妥改编事宜,然后将队伍,拉到一个山坳里,山坳四周,由红军游击队围定。
杨作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简略地谈了当时形势,谈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黑大哥此仇必报的决心,又说了将双枪队改编为红军游击队一个支队的事。那位红军负责人,也站在石头上讲了几句,说愿意投红军的,双手欢迎,愿意回乡种地,甚至到山上为匪的,亦不阻挡,悉听尊便,只是要把枪留下来,红军给发两块响洋上路。
前面说过,早在后九天时,杨作新上课,就时时讲起革命的道理,所以这双枪队士兵,对革命都有一定认识,这时,听了上面的话,纷纷提出,要当红军。队伍中,也有几个人,想就此洗手不干,回去当个安生的农民,红军游击队也就不为难他们,安抚一番,发了盘缠,打发上路。还有几位,包括一名副头,匪气不改,嫌红军游击队生活艰苦,管束又严,还想再找个山头,继续为匪,对于这些人来说,手中钢枪,就是衣食饭碗,因此虽说要走,就是舍不得手中使熟了的家伙,想要闹事,看见四周站定的红军游击队士兵,只得将枪掷在地上,走人。
这当儿,国民党军队已经将后九天寨子摧毁,气势正盛,又向丹州城方向扑来,来解丹州之围。红军游击队见了,将队伍重新编制,编制完毕,避开黄河峡谷,钻进一条拐沟,上山溜坬,前往陕北高原北部高山大壑中去了。
杨作新平日最重义气,这时暂停步子,和几个要回家当农民的弟兄,拱手告别,又和那几个要去当土匪的弟兄,说了几句关于往日情分、去途珍重之类的话。
那要回去重扶犁杖的,感谢安抚,承情走了。那要去继续为匪的,听归听,只是不理,低头自走自的。杨作新见了,叹息一声,遂折身回来,这时队伍已经走远,杨作新便蹚开大步,急急追去。
追了百米远近,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人喊他名字。抬头一看,只见头顶高高的山峁上,一个少妇人,身上背一个包袱儿,手里牵着个半大孩子,正在唤他,一边唤一边抹着泪水儿。
那喊杨作新的女人,正是黑白氏,旁边牵的那位,不消说,就是黑寿山了。
后九天寨子被劫,守山的弟兄们悉数战死,如何这手指缝里,跑了个黑白氏和黑寿山。各位,也是这黑白氏命不该绝,那天,她在山上,惦念丈夫的死活,想到各路人马,去那丹州城,业已数日,不见消息,心中着急,便要下山。大家见拦不住她,只好派两个小厮,送她前去,路上,恰好飘了一阵过云雨,一行人便在一个崖根下避雨。这时国民党的大队伍,顺大道浩浩荡荡地过来了,两个小厮一见,安顿黑白氏母子蹲在崖根别动,自己赶快回去报讯。黑白氏和黑寿山蹲在崖根,看着国民党大队伍从眼前一队一列地过去,吓得气都不敢出,过完队伍后,才缓过神来,嫌大路上不安生,上了山。那急行军的队伍,也想不到崖根上蹲着的那两位,一个是后九天的压寨夫人,一个是少主人,侥幸!
当下,杨作新瞅见黑白氏,吃了一惊,赶快扬手,叫她不要喊叫。他瞅了愈走愈远的红军游击队一眼,本来想赶上去,说个话儿,请个假儿,可是赶不上趟了,于是心想:算了吧,先上山看看!
黑白氏见了杨作新,拉住他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黑白氏说:“好兄弟,寨子是全都完了!”杨作新正想问,黑白氏是如何逃出的,黑白氏却先开了口,问起黑大头的下落。时至今日,黑白氏还不知道,黑大头已死于丹州城,男人几次大难不死,吉人天相,不料这次的门坎这么硬,竟要了他的性命,这点,黑白氏没有料到。
听说男人已经死了,这对黑白氏来说,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她要杨作新,细细地叙述经过,当听说丈夫的人头,至今还在丹州城城门楼子上高悬时,她哭了;哭过以后,她镇定下来,开始做没有男人的打算。
黑白氏拉过黑寿山,要他跪下,认杨作新做干大。她说从此以后,不准叫杨先生了,要称杨干大。说完,要儿子立刻就叫一声。
黑寿山跪下来,叫了声“杨干大”。
黑白氏接着又说:“我儿哪,从此你父亲成了个没头鬼,满世界乱蹿,吆喝着‘还我头来’,黑大头英雄一世,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你能忍心吗?如今后九天树倒猢狲散,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没有人理这个事了。黑寿山,你是个男子汉,你大的事,你得出头,你去丹州城,将你大的人头取下来,安上,给他一个全尸还家!”
黑寿山听了,不解其意,仍旧跪在那里,望着母亲。就连杨作新,也觉得黑白氏是经了这许多事后,脑子受了刺激,胡言乱语,你想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如何去那险恶的丹州城,去取那高杆上的人头。
站在山峁上,目标很大,国民党的军队,说声过来,就过来了,处境很是危险,因此杨作新,敦促黑白氏赶快离开这里。
黑白氏固执地摇摇头,不理睬杨作新,仍在不停点地敦促儿子。
儿子见了,不知所措,圪膝盖一挪,转过来,抱住了黑白氏的腿,哭泣起来。
黑白氏撩起她的小脚,一脚踢开了儿子。她说:“憨儿,抱我的腿干什么,要抱,去抱你干大的腿。干儿的事就是干大的事,你没这个毬本事,你不会去求你杨干大!”
至此,杨作新才明白,黑白氏转的这个弯子,原来落根在这里。正像第一次见到黑白氏,她的俏丽曾使他吃惊一样,现在,她的聪明又令他暗暗称奇。
原来这世上的女人,因为有男人在,况且这男人是个顶门立户,或者顶天立地的角色,女人于是便像个懒猫一样,平日躲在男人为自己撑起的这一块空间中。有朝一日,男人殁了,这女人,或者一下子软了,成了一个窝囊废,或者因情势所迫,显露出自己的巾帼英雄本色,直到找到保护者为止。
黑寿山得令,从地上爬起,复又抱住了杨作新的腿,嘴里还不停地叫着“杨干大”。孩子因为刚才黑白氏的一脚,栽了个马趴,泪脸儿沾满了黄土,现在泪脸儿伏在杨作新腿上,黄土沾在了杨作新裤子上。
杨作新犯了难。丹州城那龙潭虎穴,他刚刚经历过一次,说实话,此时也有一些胆怯,本想早早地离了这是非之地,随红军游击队去图大业;再说,那经过改编的后九天武装,还需要他的管理,他毕竟和他们踢搅长了,彼此信任;第三,他私自离开队伍,没有打招呼,同志们行军途中,不见了他,肯定是有想法的。想着这些,杨作新站在黄土峁上,沉吟不语。
黑寿山见杨干大低头不语,无动于衷,就摇晃着他的腿,哭得更凶了。
那黑白氏,这时候,倒像个两姓旁人一样,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且看干儿干大这场戏,如何收场。
“罢罢罢!”孩子的哭声,令杨作新心碎,他一甩袖子,扶起黑寿山,说道:“乖娃起来,干大替你揽了这桩事情吧!其实,就是你不说,看见你大的人头挂在那里,我心里也不好受。后九天一场,谁叫我们遇到一起了呢!”说完,看了黑白氏一眼。
黑白氏听了这话,态度才缓和下来,又变成了刚才那可怜兮兮叫人怜惜的模样儿,并且同意离开这黄土峁了。
一行三人,下了山峁,就近处找了户农家,夜晚就歇息在这里。杨作新提出,那娘儿两个,权且在这里暂住,由他去丹州城里,取了人头,再来接他们。黑白氏却说,贤弟只管休息,歇一歇自己鞍马劳顿的身子,去取人头的事,且听她的安排。杨作新听了,于是从农家找了点鸡油,擦了擦熏满硝烟的短枪,蒙头去睡了。
黑白氏的包袱里,原来包着一些贵重的金银,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女人的细心。黑白氏拿出一点,给了这家农户,买下了这家一头毛驴,又为她、杨作新,以及黑寿山,各备了一身农家衣服,收拾停当,才搂着孩子睡去。
第二天一早,通往丹州城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骑着毛驴熬娘家的小媳妇。小媳妇穿一件素花大襟衣服,头上盘着盘龙髻,小脚上蹬着一双白鞋,有个半大孩子,搂着这小媳妇的腰,骑在驴屁股上。前边牵驴的,也是个庄稼汉打扮的后生,头上蒙一条白羊肚子手巾,腰里围一条丈二长粗布扯成的腰带。这个情景,正如陕北民歌中所屡屡赞叹不已的那样———骑驴婆姨赶驴汉,调转你的白脸脸让哥哥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