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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拣一张干净一点儿的桌子坐下来,又示意让韩克镛坐下。韩克镛欠了欠身子,恭恭敬敬地坐在铁麟的对面。
铁麟对小伙计说:“还没封火吧?随便给我们炒两个热菜,烫一壶酒。”
小伙计忙说:“刚好,火还没有封,您稍候,马上就来。”
果然,小伙计去了一会儿,就端上来两个热菜:一盘滑溜肉片,一盘溜肝尖,还有一壶烫好了的老白干烧酒。
韩克镛慌忙站起身来,为铁麟斟上酒。
铁麟这会儿的兴致蛮高,对小伙计说:“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吧,来,陪我们喝两杯,随便说说话。”
小伙计果然是个随和人,立刻接过韩克镛的酒壶,一边张罗着斟酒,一边打横坐了下来。
铁麟心境好,话便多起来,问小伙计:“你们这家饭店位置不错,生意还好吧?”
小伙计说:“生意还可以,就是赚不到钱。”
铁麟奇怪了:“生意好为什么赚不到钱呢?”
小伙计说:“哎,别提了。层层扒皮,层层拔毛,赚三个,交两个,剩下一个也攥不住,刀子对着,拳头举着,只要保命,就得舍钱。”
铁麟问:“你说的都是谁呀?谁这么厉害呀?”
小伙计说:“谁?谁的来头都不小,谁都惹不起。您知道咱通州老百姓的头上有几层天?”
铁麟说:“不知道,说说看。”
小伙计扳着指头说:“一朝廷,二漕运,三直隶,四顺天,五东路,六知州,七青帮,八魔头,九盗贼。您听听,九层天压在头顶上,您说老百姓还喘得上气来吗?”
铁麟说:“你说的这九层天我还不大明白,前面那六个好懂,这七青帮,八魔头,九盗贼是怎么回事呀?”
小伙计说:“青帮您不知道吗?”
铁麟说:“知道是知道,难道他们也欺负通州的百姓吗?”
小伙计说:“怎么不欺负?老百姓就是块肉,谁都想撕一块,谁都想啃一口。除了官厅,最厉害的就是青帮了。对了,您二位是干什么的?可千万别招惹他们。”
铁麟说:“正要向你请教呢。我们是外地人,到这儿来讨债。欠我们钱的人不仅不还债,还想抵赖。我们想到知州衙门去告他们,你看该怎么办?”
小伙计一听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别别,千万别,要告状也别在通州衙门告,还是到别的地方告吧。”
铁麟问:“为什么?”
小伙计说:“通州这地面上流传着一句话:蓝呢轿,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说的就是知州韩大人。告诉您吧,您要是告状,不但钱要不回来,就是要回来也得倾家荡产。”
铁麟说:“你可不要胡说,我听说这韩知州还是蛮廉洁的。”
小伙计说:“哼,廉洁,他要是廉洁,天下就没有赃官了。这个人是有名的铁耙子,专门能搂钱。就拿我们这个小饭馆来说,今天筵席税,明天地面税,后天经营税,没有一天不来要钱的。他要钱还有绝招,差不多每月都办事。上个月给丈母娘过生日,大大小小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去随份子,少则十几两银子,多则几百两银子,办一次事就敛万八千两银子。您说他黑不黑?听说,这韩知州的官是花银子买来的,官当上以后就拼命地搂钱,得把花出去的银子加倍地赚回来。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铁麟偷偷地看了看韩克镛,韩克镛只顾低着头喝酒,用袖口遮着脸蛋子。
铁麟见小伙计很健谈,又问:“韩知州这样横征暴敛,老百姓没有抗捐不交的吗?”
小伙计说:“抗捐不交?谁敢呀?您刚才不是问八魔头是怎么回事吗?这八大魔头,是通州地面上的八大害。一大天,二麻十,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羊八。您听我跟您说,这一大天,姓马,只因为他是个军粮经纪,盈字号,排行老大;老二姓石,满脸麻子,外号麻十;猫三姓毛,人称毛老三,狗四姓苟,叫苟老四;猪五姓朱,牛六儿姓牛行六,马七是马老七,羊八姓杨,从小就叫杨八。这八个魔头都是一帮混混儿,欺行霸市,抢男霸女,明夺暗掠,干尽了坏事。这些人各管一段,各有各的地盘。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得给他们交保护费,谁敢跟他们对抗,轻者打得你断两根肋骨,重者要了你的命。”
铁麟问:“他们这么胡作非为,衙门不管吗?”
小伙计说:“衙门管他们?笑话!他们就是韩知州豢养的八条狼狗,韩知州跟他们勾结在一起干尽了坏事。”
铁麟问:“他们怎么勾结呢?”
小伙计说:“韩知州不是喜欢捞钱吗?有人打官司告状是最好的捞钱办法,衙门大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嘛。上个月,就在这河面上,牛六儿把人家一个进城走亲戚的小媳妇强奸了。小媳妇娘家人告到州府衙门,您猜怎么着?韩知州把人家的钱财都敲诈光了,这牛六儿也没抓起来。”
灯光太暗,韩克镛又用衣袖遮着脸,所以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他只是一声不响,低头喝闷酒。不过,能让他这样听着小伙计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也算是很有点儿涵养了。
※※※
从逍遥居饭馆出来,寒风一吹,铁麟的情绪更加饱涨起来。本来他拉着韩克镛查夜,也只不过想劝戒他一些为官之道。没想到却发现他这么多如此恶劣行径,但这毕竟是一人之言,(奇*书*网^。^整*理*提*供)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还要做进一步的考察。身为仓场总督,他是有权考察地方官吏的,这个韩克镛自己也清楚。
韩克镛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仍然是一句话都不说,他能说什么呢?
临别的时候,铁麟对韩克镛说:“这类无赖小民,妄言诬官,本官不会相信的,你也不必放在心里。”
韩克镛唯唯诺诺,连谢不已,揖别而去。
铁麟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不见了韩克镛的身影,便急忙转回头,又朝逍遥居走去。
店门已经关上了,铁麟前去开门。
小伙计把门打开,见了铁麟,吃了一惊:“怎么,客官忘下了什么东西吗?”
铁麟说:“我今晚不能走了,只好住在你这里了。”
小伙计为难地说:“哎呀,我们这儿只卖酒饭,没有住的地方,您还是到别处投宿吧。”
铁麟小声地说:“快开门让我进去,我是来救你的。”
小伙计急忙把铁麟让进来。
铁麟说:“刚才跟我一起喝酒的,就是通州知州韩克镛,他不会放过你的。”
小伙计一听,脸都白了,颤抖着说:“您……您不是吓唬我吧?”
铁麟说:“我吓唬你干什么?快把门关上。”
小伙计刚要转身关门,唿啦一声,门却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四个持刀拎锁的衙役,见到小伙计,不由分说,立刻给他套上了锁链。
小伙计吓得咕咚跪在地上:“大爷饶命,我……我没干什么呀?”
衙役凶恶地呵斥着:“走,跟我们到衙门去说。”
铁麟从后面走过来,对众衙役说:“我是这个饭店的东家,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一个衙役叫喊着:“知州大老爷有令,让我们专门来捉拿这个伙计,不关你的事。”
铁麟说:“怎么不关我的事呢?他是我的伙计,你们不能擅自把他带走。”
一个衙役凶起来:“嗬,还没见过你这么护犊子的。既然你是他的东家,我们捉一个也是捉,捉两个也是捉,锁上,一块儿带走。”
众衙役立刻七手八脚,将铁麟一起锁了起来。
韩克镛大概气得不轻,连夜升堂刑讯,早在大堂坐好等候了。见衙役把小伙计和另外一个人带进来,也顾不得细看,便猛地一拍惊堂木,怒斥着:“大胆刁民,还不快跪下伏罪!”
小伙计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早吓得灵魂出了七窍,烂泥一般跪在地上,捣蒜般地磕头求饶:“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大老爷饶命……”
韩克镛这口恶气还没有出来,命令着:“拉下去,先给我打四十大板!”
铁麟看着韩克镛的表演,不慌不忙地上前:“慢,刚才我跟你们这些衙役说了,我是店东,伙计犯了什么事,由我来承担。”
韩克镛气急败坏地说:“好啊,你们把东家一起抓来了,那就给我一块儿赏他四十大板。”
铁麟哈哈大笑起来:“韩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刚才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怎么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韩克镛一听,这声音很熟,再一细看,堂下站着的正是仓场总督铁麟。他急忙离开堂案,趋步向前,跪倒在铁麟面前……
吃惊的是逍遥居的那个小伙计,这风一阵雨一阵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莫非是在做梦,抑或是在看戏?
第二章
几十年以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