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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徐承煜答说:“身为卿贰,当然尽国。走,走,你们快走!不要误了爹与我的大事。”
老仆知道,处此时际,最难割舍的,便是天伦骨肉之情。徐承熊在这里,徐桐与徐承煜或许就死不了,失节事大,非同小可,所以拉着徐承熊就走。
于是徐承煜将老父扶上踏脚的骨牌凳,徐桐踮起脚,眼泪汪汪地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眼睛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着父子同时毕命。
“爹,你放心,儿子一定陪着你老人家到泉下。”
听得这句话,徐桐将眼睛闭上,双手本扳着绳套的,此时也放下了。徐承煜更不怠慢,将他的垫脚凳一抽,只见徐桐的身子往下一沉,接着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摇荡着。
徐承煜助成了老父的“大节”,悄悄向窗外看了一下,老仆大概是怕徐承熊见了伤心,将他拉得不知去向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徐承煜脱去二品服色的袍褂,就是一身短装,悄然离家,准备赶上两宫扈驾,“孝子”做不成,做个“忠臣”再说。
谁知一出胡同口就遇见日本兵,前面是个汉装的向导,认识徐承煜,远远就叫:“徐大人,徐大人!”
徐承煜不答,低头疾走,这一下反惹得日本兵起了疑心,赶上来一把将他抓住。徐承煜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及至向导赶到,日本兵问明他就是徐桐之子,两次监斩冤死大臣的徐承煜,就不肯放他走了。押着到了他们的临时指导部——顺天府衙门,将他与启秀关在一起。
“你怎么也在这里?”徐承煜问。
“唉!”启秀不胜惭悔地说:“一念犹豫,失去了殉国的机会。”
徐承煜跟他平素就不大投机,此时也说不到一起,只默默地坐在一旁,自己打脱身的主意。
“老师呢?”启秀说。
“殉国了!”徐承煜说:“我本来也要陪伴他老人家到泉台的,无奈老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遗命要我扈从两宫,相机规复神京。如今,唉,看来老人家的愿望成虚了。”
“喔,老师殉国了。”启秀肃然起敬地说:“是怎么自裁的?”
“是投缳。”
“可敬,可敬!”启秀越发痛心:“唉!我真是愧对师门。”
“如今设法补过,也还未晚。你一片心,我知道,只恨我失去自由,如能脱身北行,重见君上,我一定将你求死不得、被俘不屈的皎然志节,面奏两宫。”
启秀听他这番话,颇感意外,彼此在平时并不投缘,何以此刻有此一番好意?
细想一想明白了,便即低声问道:“你有何脱身之计?若有可以为助之处,不吝效劳。”
徐承煜是希望启秀掩护,助他脱困。启秀一诺无辞,正在密密计议之际,不想隔墙有耳,日本军早布置了监视的人在那里,立刻将启秀与徐承煜隔离监禁,同时派了人来开导,千万不必作潜逃之计,否则格杀勿论。
到此地步,徐承煜只得耐心枯守。到得第二天,他家老仆徐升得信赶来探问,一见面流泪不止,反而是徐承煜安慰他:“别哭,别哭!国破家亡,劫数难逃。四爷呢?”
“四爷”是指徐承熊,“另外派人送到易州去了。”徐升拭拭眼泪答说:“四爷本不肯走的,我说老太太在易州不放心,得赶去报个信,四爷才匆匆忙忙出的城。”
原来徐家的妇孺眷口,早就送到易州坟庄上避难,徐承煜听说幼弟去报信,便问:“怎么报法?”
“老太爷殉了难……。”徐升迟疑着未再说下去。
“还有,”徐承煜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呢?”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若说本已许了老父,一起殉国,那知道竟尔弃父偷生!这话就是在家人面前,说出来也是令人无地自容的事。所以徐承煜特感关切。事实上徐承熊发现他三哥悄然遁去以后,本就问过徐升,见了老母如何说法?徐升的答复是,有什么,说什么。而此时为了安慰徐承煜,却不能不说假话。
“我想,四爷大概会告诉老太太,说三爷不知去向。”
“我本来要跟了老爷子去的,不想刚刚伺候了老爷子升天,日本兵就闯进来了!那时我大声叫你,你们到那里去了?”
“我跟四爷都没有听见。”徐升答说:“那时候,我在后院,劝四爷别伤心。”
“怪不得你们听不见。”徐承煜说:“事已如此,也不必去说它了。老爷子盛殓了没有?”
“也不知道那里去找棺木?只好在后院掘一个坑,先埋了再说。”徐升叹口气,又掉眼泪:“当朝一品,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
徐承煜不作声,咬着指甲想了半天,突然向看守的日本兵大声说道:“我要见你们长官!”
日本兵听不懂他的话,找来一名翻译,方知徐承煜的请求是什么,当即允许,就派那名翻译代为去通报。
不一会,来了一名通汉语的日本少尉,名叫柴田,向徐承煜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我的父亲死了,我得回去办丧事。你们日本人也是讲忠孝的,不能不放我出去吧?”
“你父亲叫徐桐是不是?”
“是的。”
“徐桐顶相信义和团是不是!”
“不是,不是!”徐承煜说:“我父亲并不管事,他虽是大学士,是假宰相。这话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他上吊死了,总是真的。请你跟你们长官去说,我暂时请假,办完丧事,我还回来。”
那少尉答应将他的请求上转,结果出人意料,“请假”治丧不准,但徐桐的后事,却由日军派人代为料理,起出浮埋的尸首,重新棺殓。当然,那不会是沙枋、楠木之类的好棺木,几块薄松板一钉,象口棺木而已。
不管怎样,徐桐是未盖棺即可论定的。而有些人却真要到此关头,才能令人刮目相看的,其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宝廷的后人。
宝廷是当年响噹噹的“翰林四谏”之一,为了福建乡试事毕,回京复命途中,娶了富春江上的船妓“桐岩嫂”为妾,自劾落职,从此不仕,筑室西山,寻诗觅醉,逍遥以死。
在他死前两年,长子寿富,已经点了翰林,寿富字伯茀,家学渊源,在旗人中是个读书人。最难得的是,寿富虽为宗室,却通新学,与他的胞弟寿蕃,在徐桐之流的心目中,都是“大逆不道”的“妖人”。
寿富、寿蕃以兄弟而为联襟,都是联元的女婿。联元本来是讲道学的守旧派,只为受了寿富的影响,成了新派,因而被祸。死后,一家人都投奔女婿家。寿富自觉岳父的一条命是送在他手里的,所以联军未破京以前,死志已萌。
到得两宫出奔,京中大小人家,不知悬起了多少白旗。寿富与胞弟相约,决意殉国,死前从容整理了遗稿,然后上吊。寿富是一个大胖子,行动不便,寿蕃就象徐承煜侍奉老父悬梁那样,扶他上了踏脚凳,亲眼看他投环以后,跟着也上了吊。寿富还留下一封给同官的遗书,请他们有机会奏明行在,说他“虽讲西学,并未降敌”。
深恶西学的崇绮,虽然也没有降敌,但跟着荣禄,由良乡远走保定。他的妻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的派尔佳氏,性情极其刚烈。听说联军进了京,深恐受辱,命家人在后院掘了两个极深的坑,然后集合家人,分别男女,入坑生瘗。她的儿子散秩大臣葆初,孙子员外廉定,笔帖式廉客、廉密,监生廉宏,居然都听她的话,勇于一跃,甘死不辞,全家十三口,除了留下一个曾孙以外,阖门殉难。消息传到保定,崇绮那里还有生趣?大哭了一昼夜,在莲池书院用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的一条老命。
此外举家投水、自焚、服毒,甚至如明思宗那样先手刃了骨肉,然后自杀的,亦还有好几家。只是汉人殉难的不多,四品以上的大员,只有一个国子监祭酒,名重一时的山东福山王懿荣。国子监祭酒,亦是满汉两缺,满缺的祭酒叫熙元,他是裕禄的儿子,平时不以老父开门揖盗为然,而此时亦终不负老父,与王懿荣一样,服毒殉节,不愧为士林表率。
尽管国门已破,京城鼎沸,而近畿各地,特别是西北方面,大多还不知道大清朝已遭遇了类似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的大难。
有个曾纪泽的女婿,名叫吴永,字渔川,举人出身,以直隶试用知县,办理洋务,颇得张荫桓的赏识,加以有世交李鸿章的照应,得以调补怀来知县。这个地方是出居庸关的第一站,地当京绥孔道,冲要繁杂,光是驿马就三百多匹,所以虽是一等大县,却是很不容易应付的一个缺分。
吴永为人干练,而且年富力强,倒也不以为苦,但从义和团开始闹事以来,这半年多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使得吴永心力交瘁,日夜不安。自从天津失守,溃军不时窜到,处境越发艰难,义和团亦有戒心,将东、南两面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