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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是叫我来看看情形。”毛海峰答说,“听说赵、胡不和,有没有这回事?”
“那么,那道奏疏呢?真的想赵侍郎替他代递?”
“这是试他!看他是何态度。”
“我不懂!”罗龙文摇摇头,“他的态度你们怎么看得出?就算看出来了,又怎么样?”
“这话,”毛海峰忽然问道:“罗先生,请你先说,你来看我,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话!你要先答了我问你的话,我才能告诉你。”
毛海峰作了个好笑的表情,“这不大公平吧?”他拖长了声音说。
“好!那么我先跟你说一句,如果你义父落叶归根,真的想回来,我可以帮他的忙。”
“罗先生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是好意,我就统通说与你老听。”
于是促膝并首,毛海峰细谈了他的义父的处境与希望,原来汪直上了年纪,加以在日本不甚得意,所以乡思极重。但平湖杀降一事,使得他大生疑惧;虽也听说,胡宗宪的态度与赵文华不同,主张多方保全;徐海就是他设法掩护,方能脱出囹圄,但亦仅止于传闻而已。他托陈可带话回来,唯有派徐海去接头,他才愿归顺,作用就是在作一个印证,徐海究竟是死是活?倘或活着,又是如何得有一条活路?此外叶麻等人为官方诱捕的经过,亦想细细地问一问徐海。
不过,大致说来,汪直对胡宗宪还是信多于疑,而对赵文华则是疑多于信,更要确确实实探明究竟;同时赵、胡不和的传言亦很盛,需要了解真相;否则,一个帮汪直,另一个就一定会反对,两下明争暗斗,最后是汪直牺牲在夹缝中。
这一看法,罗龙文听来,颇为同情;因为徐海搞成今天这种窘迫的境况,正就是在夹缝中受挤的结果。所以他深深点头说道:“姜到底是老的辣,你那义父的这番打算,丝毫不错。不过,那道奏疏,是何作用,实在莫名气妙!”
“我说过,这就是试探赵侍郎的法子。如果赵、胡不和是谣言,那么,赵侍郎就一定会拿这个稿子给胡总督看,胡总督一定哈哈一笑,可是赵对胡的态度,是试出来了。”
“这,你这话有味道!”罗龙文想一想问道:“何以见得胡总督看了那稿子,会付之一笑?”
“你老请想,‘自五岛征兵剿灭,以夷攻夷’,不是梦话?且不说我义父没有那样的神通,能征倭兵;倭人自己肯不肯以夷攻夷,自相残杀,更是疑问,哪里可以这样吹牛吹得没有边?”
“是啊!我也觉得不大对劲。”罗龙文很好奇地问,“照这样说,你义父不是作弄赵侍郎?倘或他贸然入奏,将来完全办不到,朝廷不是要责备他了吗?”
“那是他自己草包!自取之咎。我义父就不会跟他共事了。”
“这话也不错。不过,你义父不也犯了欺罔之罪,自绝回国之路?”
“不会的!果然赵侍郎冒冒失失做出这种事来,我义父当然又会写信给他,把前面说过的话收回。或者,”毛海峰说,“另外请人再上奏,声明情势有变化,‘以夷攻夷’这一点,做起来有困难。”
“这样出尔反尔,可害了赵侍郎了。这且不去说它;我倒问你,你说‘另外请人’,想请什么人呢?”
“我义父没有跟我说,照我想,大概是胡总督。”
罗龙文将他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发觉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有问:“赵侍郎告诉我,你要单独见他。如果赵侍郎接见了,你预备跟他说些什么?”
“不是说些什么,是问些什么!”
“这话我又不懂了!”
“很好明白的。我当然说我义父如何忠顺。然后就看他的意思,拿话套话;这一谈下来,他为人如何,心里是何打算,以及跟胡总督是和衷共济,还是各干各的,就统通都知道了!”
“原来也是试探之意。”罗龙文反问,“现在情况的变化,出乎你的意料,你又怎么办呢?”
“那就要请教你老罗!”
由此开始,便都是罗龙文的话了。名为赵文华派来的人,看来却象是帮汪直的忙;而实际上,他是要利用这个机会,解除徐海的困扰,毛海峰多少也了解他的意向,反正他只要能让他义父安返故土,一家团圆,此行就算不虚;至于如何让人利用,他是毫不在乎的。
※ ※※
复命之时,是赵忠陪着罗龙文一起去的。当然,这是出于罗龙文的要求,为多一个人帮腔,更易于说服赵文华。“汪直确有投诚之意,毛海峰的话说得很率直,我倒不便学给大人听!”
这是欲扬故抑的手法。赵文华知道话不好听,但也不能不听;好在心里已有准备,不好听就当作不曾听见好了。于是他说:“不要紧!你说。”
“汪直的意思,做官的当然看他们是草寇;对付草寇,不必讲什么信义。只要能斩草除根,上对得起皇上,下对起百姓,对草寇不讲信义,是问心无愧的!”
“这倒是搔着痒处的实话。”赵文华笑道,“也不算什么难听的话。”
“大人不见怪,我就可以放胆说了。汪直道是,他这一把年纪,不死在刀兵之下,不死在风涛之中;回心向善,反落个身首异处,那是自己对不起自己,死难瞑目。”
“我答应,不教他身首异处就是。”
“我也这么跟毛海峰说。赵、胡两位大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只要投诚,一定奏请朝廷宽赦;皇上对赵大人言听计从,所以赵大人答应了,就算数了。毛海峰回答我说道,这话,他也跟义父说过,官军没有杀降的道理。哪知汪直说出一句话来,不但毛海峰无话可答,就是我,”罗龙文装得很吃力地说:“我也觉得有点说不响。”
“是怎样一句话?”
“汪直问毛海峰:你说官军不会杀降,那么叶麻、徐海他们在哪里?”
“这,这情形不同的。叶麻之流,罪恶照彰,而且并非真心投诚,只是借此脱困而已。而况,徐海亦没有死!”
罗龙文就希望他说这句话,立即接口:“这就是汪直托陈可带信,要徐海跟他去接头的缘故。因为陈可跟他说的话,意思跟大人的话差不多;汪直为了要证明,所以要见了徐海本人,才肯相信官军不会杀降。”
赵文华与徐海有着解不开的死结。这个死结牵丝扳藤,重重疑惑误会纠缠而成:第一,他始终认为徐海由海盗变和尚,由和尚又变为海盗,行藏诡秘,决非善类;第二,他一直觉得胡宗宪与徐海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第三,他疑心徐海的财富惊人,不知有多少江南旧家的珍藏,落入他手中?譬如胡宗宪送赵忠那方岳武穆的砚台,一定出于徐海的贡献;第四,他自以为此行事事差强人意,唯一的缺憾,就是徐海漏网,将来回朝复命,这一点无法交代;第五,最令他不服气的是,徐海似乎处处有办法,事事拔头筹,譬如王翠翘,这样艳声远播的名妓,亦竟为徐海所占,而且为他削发出家!此人到底何德何能,而能如此风光?
想到最后一点,赵文华心里总会泛其一种难以形容的酸味,什么事都鼓不起兴致,恨不得即时就把徐海抓了来,绑上法场,一刀斩讫。
如今听得罗龙文的话,又平添了一段委屈;看起来竟真的少不了徐海!自己到底输给他了!可是,认输并不是服输。
往来蹀躞,思前想后,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波澜平伏下来,只考虑公事,亦有许多疑问,须先澄清。
“小华,”他说,“既然你们都以为非徐海不足以招致汪直,我亦无话可说。不过,我不能无疑。”
罗文龙见此光景,说话格外谨慎,想一想答说:“大人高瞻远瞩,必有我们所见不到的地方。此事所关不细,当然要信得过才能派出去;请大人明示可疑之处,以便进一步研究。”
“研究倒也不必,你们对徐海所知,一定比我多得多,只要解释就行了。”赵文华说,“第一,徐海到底找得到找不到?”
说找得到,似乎坐实了有勾结;但如说找不到,就一切都不必谈了。两难相权,总不能自己否定自己;罗龙文便即答道:“大概可以找到。”
“第二,能找得到徐海,是因为他未曾出海;出了海,可就难说了。你们不以为他会一去不归?”
这就不尽是解释,而是要有切实的保证;罗龙文心想,第一句话已犯了嫌疑,如果再作肯定的保证,嫌疑更重,必须避免。
于是,他不提将来,只说过去:“以前,徐海都是讲义气的!”
“你是说,以后他也会讲义气?要知道,义气不专为一人而讲;他对汪直当然也要讲义气,如果照实而言,汪直不仍旧有顾虑,以为做官的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