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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侃侃而谈,解释得透彻无遗,阿狗伸一伸大拇指,由衷地称赞:“翠翘姐!你真了不起;这些话,读过书的都没有几个人说得出。”
“书,我也读过,读书不能明理,枉费了功夫。这些闲话不必去说它了,兄弟,你告诉我,阿海要去冒怎样一个险?”
“当然,我要原原本本告诉你。”他站起身来,四面走了一转,看清楚隔墙无耳,方始走回原处低声说道:“看样子,翠翘姐,你是不反对二爷去冒这个险了。”
于是,阿狗静静地谈,王翠翘静静地听。但她的平静,只是表面的,甚至是强自做作的。她有她寄托在徐海身上的一份理想,憧憬着山青水绿之处,徜徉自在的生涯。在她的想像中,徐海的冒险,应该也有她的一份,生死相共,祸福同当——冒险而生,便有那样的一种生活作报酬;冒险而死,作一对来世重圆的同命鸳鸯,则虽死亦乐。因此,她的一番侃侃而谈,其实就是谈她自己;如今才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她一面听阿狗谈整个计划,一面不断地在心中寻思,有没有能与徐海一起“潜逃”偷渡的可能?从头至尾,越听越意冷,越听越心灰。不能不承认,绝对无此可能!
事情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在表面上必须让人清楚地有些印象:徐海之被救,乃是万分紧迫的情势之下,匆遽定策,姑且一试而幸获的成功。倘或王翠翘居然在事先被接了出来,能够适时会合,显见得是特意的安排。这马脚岂不是露得太清楚了些?
想到徐海此去,不仅音容隔绝,而且鱼雁难通;是生是死,茫然不知!那种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日子,怎生活得过去?王翠翘不由得心悸,自然方寸大乱,以致于连表面的矜持,都有点顾不到了!
对她的神态,阿狗起先还不大注意,到后来越看越不对,忍不住要问:“翠翘姐,你,你是怎么回事?”
好强的王翠翘,不愿承认她内心的软弱,可是她亦无法掩饰她诚中形外,已显露在脸上的心事。只是摇摇头作了一个不愿解释的表示。
这个表示,也可以视作不愿他人多问。阿狗想了想,觉得应当尊重她的意愿,仍旧就事论事,只问她对此事的看法为宜。因而问道:“翠翘姐,你看这个计划行得通,行不通?”
“我不知道。”王翠翘脱口回答,“要问你们。阿海的意思怎么样?”
“他?”阿狗对她的态度,已有戒心,所以很谨慎地答说:“我没有问过他。”
“你总看得出来吧?”
这就不容他闪避,非答回不可了。阿狗想了一下说:“看二爷的样子,似乎只有一件事割舍不下。”
“哪一件事?”
“不是一件事,是一个人。”阿狗指一指说:“翠翘姐!你!”
他是有意试探,或者说是有意相激,王翠翘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而又难以取舍的抉择。如果自己坚决反对,很可能就打消了这个计划。但是,那一来不就与刚才所谈的,求名的道理完全相悖了吗?
转念到此,争强好胜之心又萌,而且一发不可抑制,不由得便将腰肢一挺。
“兄弟,你不知道,我的心肠也很硬的!”
“不是硬。是刚强。”阿狗笑着起身,“我看罗师爷去。”
谈完了与冈本会面的经过,罗龙文亦很高兴,不断夸奖阿狗能干;说是当天晚上就会将整个计划转达给胡宗宪,他自会派人秘密去安排,配合阿狗的行动,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丝毫奇绽,落入冈本眼内。
“不过,计划要改一改了!”阿狗指出情况的变化,“翠翘一来,得另外找地方安顿徐二爷。”
照原来的计划,阿狗将徐海从平湖“救”出城,立即护送到石门,在粉蝶家,与王翠翘作数日团聚;等冈本出海,再悄悄送到他船上。如今王翠翘已到桐乡,徐海自然不必再去石门,得要另外觅个安顿之处。照阿狗的打算,有两个办法可行。
“我在想,如果不是将翠翘跟粉蝶送回去,仍旧维持原来的计划,就不妨在陆家别墅住几天。”
“都不太妥当。第一、翠翘与粉蝶去而复回,先就引人注目了。而况粉蝶家蓬门小户,也不是能隐藏得严密的地方。第二、陆家别墅,住着些胡总督的食客,隐藏一个男人,或许不会惹眼,像翠翘那样的人住在那里,只要稍露痕迹,必定有人紧追着打听。”罗龙文摇摇头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想想他这番分析,确有道理,阿狗不由得皱眉了。他说:“时间很局促,要想现找一处严密妥当的地方,只怕不容易。”
“是啊!万一不行,就只好住陆家别墅。不过,我总觉得不妥当。”
罗龙文一面说,一面起身漫步,负着手走得很急,有种绕屋彷徨的意味。阿狗却又回到他原来的想法之中了,凝神静思,如何才可以使王翠翘在陆家别墅中不露形迹。
“有了!”罗龙文突然大喊一声。
阿狗吓一跳!急急转脸去看,只见罗龙文站在那里,满脸堆笑,是得意多于欣慰的神情。
“‘众里寻他千百度,不道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眼前现成,何必枉费功夫去远求?”
“怎么?罗师爷,你是说——”阿狗迟疑地不敢往下说,因为太离谱了。
“你猜对了!你猜我把阿海就安顿在这里,是不是?”
“是的。不过,这办不通的!”
“谁说办不通?办得通,办得通!包你办得通。”
罗龙文细细说了他的想法。果然,阿狗也认为办得通,喜孜孜地说:“这正是机缘凑巧了!”
“是个好兆头。”罗龙文说,“看起来阿海此去,必是一帆风顺,马到成功!”
一切难题似乎都消解了。阿狗亦觉得很得意,忽然有了酒兴,率直相告,罗龙文自是欣然招待。他很讲究饮馔,越发添助了阿狗的兴致,豪饮饱啖,脸红馥馥,有了几分酒意,话也就多了。
“罗师爷,”他问,“你为什么对翠翘不肯明说?”
“你是指阿海的那件事?”
“是啊!”
“我不便明说。因为——”
这欲言又止的神情,使阿狗更觉得非追问不可:“因为什么?”他问:“是不是怕翠翘会阻止这件事?”
“不是!我是不愿由我亲口说奇,好像这一来就是有求于她。将来,将来也许还有件事,非由我求她不行。所以我不愿轻易欠她一个情。”
“那,那是你什么事?”
罗龙文笑笑不答,只举一举杯:“老弟,喝酒!”
既然他不肯明说,阿狗只得作罢,换个话题说:“罗师爷,你本事真大,居然能物色到像素芳这样的人;更难得的是,象素芳这样的人,能乖乖地听你使唤。”
“这是偶然的机会。他的父亲在公事上犯了一个大错,如果认真去办,罪名不是杀头,也得充军。不知怎么打听到我,辗转来求,我在胡总督面前替他说了一个情,只不过斥革了事。素芳感恩图报,愿意投身来做丫头。想不到,这一回倒很用得上了。”
“喔,是这样的关系,我可以放心!”
“怎么?”罗龙文很关心也很有兴趣地问:“为什么不放心?”
“这丫头脾气不好。罗师爷你知道,我们都是随便惯了,万一言语或者行动稍为不检点些,挨她一顿揍,可有些划不来。”
罗龙文想了想,又细看一看阿狗的脸色,笑着问道:“怎么?大概老弟已领教过她的粉拳了。”
“我是受了她的暗算。真要比划两下子,不见得就输给她。”
“当然!当然!”罗龙文知道他是装面子的话,附和过以后又说:“这丫头,脾气好、心好。老弟,怎么样?”
“我替你做个媒如何?”
阿狗觉得罗龙文的想法,有些匪夷所思,根本不值得回答,付之一笑而已。
“你不要不好意思。你说,只要你喜欢她,我可以完全作主。”
“罗师爷,你知道的,我娶了妻子了。”
“那是个倭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弟,恕我直言!”
话说得很顺溜,听来毫无异样,其实只是一头一尾两句话接在一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下面,罗龙文还有一套议论,只为发现阿狗的脸色阴沉,所以见机而作,赶紧打住。
他既见机,阿狗亦不便认真,笑笑说道:“那个会打老公的婆娘,我可惹不起
。而况她也不见得肯替人做小。“
“那就不谈了。”罗龙文换了副郑重的脸色,“倒是王翠翘,等阿海一走,要为她找个安顿的地方。这一层上头,你可有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不过,我想这不是什么为难的,到时候再说好了。”
“好!到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