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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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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际的唠叨,也不管该说不该说,该问不该问。老龚倒不介意,我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老龚你真的是天津人吗?

天津郊区,离市里十几里路。

家中有什么人呢?

父母都去世了,有老婆——离婚了;有孩子——跟着他妈。

这到底是算有呢还是算没有?

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为什么要离婚呢?

为了孩子,也为了老婆。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孩子不受影响。

不离婚就不行吗(这时候我想起吴启都一家的遭遇,心想离与不离还不是一样的)?

也不是不行。不过不离又有什么实际的不同呢?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活着。活到从这里出去。

出去以后再怎么样呢?

教书。只要让我教书我就不选择别的。

家庭呢?

要是那时候老婆还没改嫁,我就向她提出复婚。

她会同意复婚吗?

我想会的。

看来你们的感情不错,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

也可以这么说。

老龚你说人是不是一定要结婚?

终还是要结婚的吧。

那太监不就是不结婚么?

因为他们想吃皇帝老子的饭。

那和尚呢?

因为他们想吃老佛爷的饭。

我觉得太监和和尚是些活得明白的人。

但是你现在既当不成太监又当不成和尚啊。

我知道,只有老老实实当劳改犯。

是啊,别的甭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

陈涛是在天黑以后回到“御花园”的,两手空空。他一天来回跑了四五十里路,疲惫不堪,情绪也很不好,嘴里骂骂咧咧的,说烧香引出鬼来了。原来他给栾管教送蛇被另外几个南方籍管教看见了,也向他索要,说什么要一视同仁。虽是玩笑着说,可他不敢玩笑着听。今后他得不断穿梭于场部和“御花园”之间送蛇了。我问他口粮情况如何,陈涛说根本没戏,说这次去场部在犯人中间听到一些情况,缩减口粮根本不像栾管教来说的支援解放军,而是整个农场储粮虚空。去年向上报的产量太高,超出实际产量,上面按上报的产量调运粮食,自然就出现了虚空。另外他的情绪低落还因为证实了我对他说的摘帽解教的前景黯淡。我和老龚问他大场最近有什么动态,陈涛听了愤愤说:什么动态?动态就是挨饿、死人,没这两样还算得上劳改农场么?陈涛又说这次回场听见两桩新闻,头一桩是跑了一个犯人。我心想这算什么新闻呢?又问第二桩是什么。他说第二桩是这个逃跑的犯人又回来了。我说这家伙折腾个啥劲?神经病。陈涛说跑出去才知道不跑比跑好。我和老龚便不再问。

晚上睡觉前陈涛突然对我说:老周,明天跟我一块去抓蛇吧。我听了一时没说出话来。陈涛接着说:天气热起来了,蛇越来越难抓,可我们需要更多的蛇,管教要送,我们自己要吃。

我们?我看着陈涛:我们指谁?

陈涛说:你和我,还有谁?老龚早说了饿死也不吃蛇。

我也不吃。我说。

你已经吃了,陈涛平淡地说。这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大概老龚也没说,昨天你昏倒的原因很简单,饿的。营养极度缺乏。我不是医生也诊断得出来,为让你活过来,我喂了你蛇肉和蛇汤……啊!我像被蛇咬了那般惊叫一声,立刻有种急于呕吐的感觉,我赶紧向窝棚外面跑,但被陈涛一把揪住。他瞪着我吼:你他妈少来这一套!

你——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横蛮震住了,向喉咙上升的呕吐也被压住,我不认识似的盯着陈涛,说:老陈,你——你,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么?陈涛愤然打断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中央首长吗?你是省长是专员是县长吗?你是外国人吗?看把你高贵的,把你忘乎所以的。我给你提个醒,你他妈和我一样,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犯人,是一条关在笼子里的狗,快饿死的狗!

陈涛劈头盖脸地臭骂,把我骂懵了。我木木地站在那里,嘴里蹦不出一个字来。

陈涛没骂解气,继续骂,但声调降低些了:人得识时务知道吗?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得有自知之明知道吗?人贵有自知之明。到了现在这份上,老龚你也给我听着,别他妈猪八戒夹着两刀烧纸混充斯文。都当了劳改犯了,还自我抬高说什么“兴湖农场是全中国文化程度最高的农业单位”,文化程度高又怎么样?大学教授还不是向那些一个大字不识的管教警卫点头哈腰,屁颠屁颠跟狗似的。快收起这一套吧,别自欺欺人了。我告诉你老周,还有你老龚,咱“御花园”要是再昏倒了人,我老陈是不救的,死了也不理,我可是有言在先啊!

这一晚我没睡着觉。

栾管教再次来“御花园”视察完毕后将我带回了大场。开始他保守秘密,说把我带回大场是场部的指示,具体什么事不晓得。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又像以往遇上这类摸不着头脑的事先反省自己。到“御花园”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当中并没做什么越轨的事啊。当然,如果以在大场时的状况为基准,须检讨的地方还是有的,如劳动和思想改造都有些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放任自流,还时常发一些牢骚,还有瞒骗行为。但这些问题管教是不清楚的,因此不可能以此向我问罪,而且撇开老陈老龚单单向我问罪。又想会不会是陈涛向管教打了我的小报告?想想可能性也不大。我说过陈涛虽然是个有不少歪歪毛病的主儿,但人并不坏,有口无心。这种事还做不出来。后来我也就不想了,也无法集中精力去想。一是身体很虚,怕走了神摔跤,二是我手里提着陈涛送给栾管教的蛇,一旦摔倒了蛇就会伺机咬人。我基本上是提心吊胆走了一路,好像手里提的是一颗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爆炸的地雷。

到了场部谜底才揭开,原来是有外调人员找我调查,这种事对我们犯人一点也不新鲜,在清水塘那一年多我就摊上好几回。一次是K大来人调查姜池(问当初我给学报投稿是不是姜授意的)。一次是双山农场来人调查程冠生,还有一次苏英所在单位来调查苏英(在苏英第二次探视我之后)。这一次来的两个人穿便装,一下子难以判断是属于哪类人。但等他们一开口,身份也就明确了。不妨把开始的一段问询写出来,相信任何一个被判过刑的人都清清楚楚了。

姓名?

周文祥。

出生年月?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三日。

民族?

汉。

籍贯?

山东福山县万瓦乡周家店村。

家庭成分?

中农。

捕前所在单位?

K大中文系。

学历?

大学三年。

下面依次问的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及个人履历。已了解于胸,来人是司法机关的正宗审讯员,不是劳改劳教单位的人,更不是社会单位的人。说心里话,一旦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我的心不由得紧揪了。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现在我们这些被整过的人,明知没有亏心事也害怕鬼叫门。想到可能牵扯到自己的生死攸关,原先那种松松垮垮的心弦绷紧了。

我注意地观察他们一下,一个四十岁左右模样,小眼尖下巴;另一个三十四五岁样子,也是小眼尖下巴。冷丁一看就像是亲弟兄。

他俩也盯着我。开头是“老兄”向我发问。盯了一会儿还是兄长继续发问。不等开口我便明白,下面该是告诫“竹筒倒豆子”了。他说了:周文祥我们已看过你的档案材料,你犯的是现行反革命的罪,受到惩罚是理所当然的。这体现了党和人民对你的挽救,在改造期间应该努力劳动认真学习,服从管教遵守场规,争取早日把自己改造成对人民有用处的新人。你听明白了没有?我说我听明白了。他说听明白了就好。下面我们向你调查一个人的情况,你必须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告诉我们,不许隐瞒,要竹筒倒豆子!一旦我们发现你不老实报告事情,会加重对你的处罚,明白不明白?我说明白。心里在想一件尚不明白的事:这遭要调查哪一个呢?

“老兄”这才开始了正题,问:周文祥你认识一个叫冯俐的人吗?

冯俐?我脱口而出,急问:她,她又怎么啦?!

你别激动嘛。老兄眼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回答问题:认识不认识?

我说认识。我不会说不认识。我刚刚松开的心弦又一下子绷紧起来,我觉出心在疼,像被刺的那种疼。事情的凶险是不难推敲的,如果冯俐在劳改农场,一般性的外调应由劳改单位来承担,而情况不是这样,是由检察机关(我直觉中觉得这两个人是检察官)直接插手,这是非同小可的。准是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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