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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说错了什么?他说当你看不见太阳时,太阳已经不存在了,消失了。我惊奇说这怎么可能呢?这违反物理学的常识哩。老龚说我是学物理的,后来教授学生的物理课,我会不懂得物理学的常识么?但是我告诉你,按照新的物理学学说:当你看不见某一物体时这物体便是不存在的,而且人们还能通过计算和实验对这一理论进行验证。我说真是不可思议。他说我举一个例子吧,把一只猫和一个扳机同置于一个钢箱内,扳机有少许放射物质,它在一小时之内可能有原子衰变也可能没有原子衰变,两者的概率相等。如果有原子衰变,扳机将杀死猫。因此,一小时之后,箱中的猫死去和活着的概率相等,或者说,是死猫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猫的概率也是二分之一。这意味着猫处于死活未卜的状态。现在你打开箱子,发现猫还活着,这样猫的状态的概率分布发生了突变,死猫的概率从二分之一变成0,活猫的概率从二分之一变成1。于是,由于你的观察,半死半活的猫变成了完全的活猫。由此看来,猫的死活决定于“人眼的一瞥”。这是一个叫薛定谔的物理学家提出的定律,叫“薛定谔猫”。它说明,不是事物的客观状态决定观察者的主观认识,而是相反,观察者的主观认识决定事物的客观状态。你说是不是这样呢?我一时像掉进了云里雾里,难以判断是非。过一会老龚说下去:这是个专业性很强的问题,你用不着深究,我说这个就是想说明一点:常识这东西不够用也不可靠,人必须认同常识之外的事物并找到合理的根据。比如吃草,既然非吃不可为什么要把它想象得那么悲惨可怕?完全可以这么想:草和蔬菜没有根本的区别,在被人食用之前所有的蔬菜都被看成草,就说蕨菜,原先叫蕨草,当人开始吃了就改叫蕨菜。后来皇上吃了,就叫了贡菜,被当成菜中珍品。世上事情无定规。我说草没有营养。老龚说不对,植物不但有营养,而且营养极为丰富,甚至超过肉类。我说这是海外奇谈,不可能。老龚说可能不可能要由事实说话,拿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比较,以身体的大小论,世界上最庞大的动物是食草动物而不是食肉动物;以活的寿命论,世界上活得最久的还是食草动物,不是食肉动物。我惊奇老龚怎么有这么多的古怪念头,而且听起来总是有理有据的,叫你无可辩驳。这时我想起陈涛曾提的“蛇能不能毒死自己”的问题,老龚一直没做回答,我也生出刁难他一下的念头,想想说:有的草有毒,人吃了会送命的,怎能辨别出有毒和无毒的草呢?老龚想想说:大多数的草都有一种草苦味儿,小部分的草没有味道,我不吃没味道的草,这样的草有毒的可能性最大。我问这是书本上说的吗?他说这个书本上没有,是他推断出来的结论。他说他坚信有毒的物质是无味的,无味才有欺骗性。要是毒药有异味,世界上就不会有毒死人的事情发生了。我无话可说,无法反驳他,也无法相信他。我觉得老龚太自负,走到吃草这一步仍以哲人自居,谈天说地,自以为是。知识分子怎么是这样的不可救药?
此刻,我实实在在地觉得,我、老龚和陈涛已经成为沼泽地上的生物了,尽管有人吃蛇有人吃草有人吃野菜,我们与人类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们属于北大荒里的这片沼泽地,是衍生于这沼泽地的新物种。
我不想说自己死过一回,不是那么回事。人生是一回,死也是一回,不再有多,大活人说死过一回其实就是昏过去一回,昏不等于死,但接近死。昏的过程是人在生死之间徘徊的过程,是生命的千钧一发,是命运的非此即彼,这状况大致相同于老龚所说“薛定谔猫”理论中的那只箱子里的猫。猫的生死决定于人眼的一瞥,而那天我的生死则决定于老龚和陈涛的一瞥。
他活过来了!我听出是陈涛的声音。很轻,像从天边飘过来的。也很悦耳,像出自笙管。
我看见了陈涛和老龚,同时产生了意念:我这是怎么啦?
陈涛告诉我,昨天打井我昏倒在工地上,是他和老龚把我抬回来的,昏迷了一天一夜。
老龚安慰地朝我笑笑,露出他的绿牙,说:幸亏地面松软,没摔出硬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呢?
我说很累,想睡觉。
那就睡吧。老龚说。
再醒来,天还亮着,窝棚里只我一个人,我试着活动一下身体,觉得还听使唤,便慢慢从铺上起来,走到窝棚外面,看看天上的太阳,我知道是傍晚。
夕阳照耀下的沼泽地空旷而寂静。
真是奇怪,光天化日之下我的意识突然闯回到梦境。我不知道梦是什么时候做的,是昏迷中?还是苏醒后的睡眠中?我不清楚。我属于多梦的那类人,几乎每觉必梦,哪怕是短暂的午觉也不例外。我一般不回忆梦境,我听人讲想梦会损害记忆力。但这次不同,我努力回想梦中的情景:我又见到了母亲。是在家乡的河边(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随母亲住在原籍乡下,后来随父进城读书),母亲坐在水边洗衣裳,用棒槌捶衣裳发出响亮的“砰砰”声,我想给母亲一个意外,提着脚跟从后面向母亲走过去,走到母亲背后她也没发现我,还是一下一下捶衣裳。从近处看我突然发现母亲本来花白的发髻变黑了,当时我想:母亲怎么返老还童了呢?我把眼光转向四周,发现许多东西都变了模样,河堤上的桦树变成了柳树,河上的石桥变成了木桥……梦到这儿就断了,下面又接到我走在桥上,是向离村子去的方向走,桥上满是青苔,很滑,我很小心往前走,梦这时又模糊了,后来不知怎么又回到母亲洗衣裳的水边,母亲变成了冯俐,小冯头上绾了个像母亲那样的发髻。我非常疑惑,问小冯咋留了发髻,小冯说老人不都这样吗?我说你可不是老人。小冯说是的,我就是老人。我说净胡扯。这时小冯指指河水,说河里的鱼真多呀。我果然看见水里游着许多鱼。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说凭着这么多鱼不抓真傻呀,咱们快抓鱼熬鱼汤喝。我正要下河被小冯一把扯住,说你还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啊,想喝鱼汤还用得着抓鱼么?我说你真怪,不抓鱼咋能喝上鱼汤呢?小冯指指河水,说鱼在里面,这不就是鱼汤吗?我心想小冯咋啦?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小冯走到水边,弯腰捧起一捧水举到我面前,说喝吧喝吧,这是正宗的鱼汤呢。我心里还在想小冯真怪,可还是听从了她,把嘴对着她的手喝了起来。这时就更奇妙了,我觉出满嘴都是鱼汤味,又鲜又美的鱼汤味儿。我大口大口地喝着。再往下又模糊起来,似乎回到了校园里,也似乎是个不熟悉的地方……我不再往下想了,我觉得头痛,心想头痛一定与刚才想梦有关。我不往下想梦,刚才想起来的梦境却老在脑子里转悠。谁也不会把梦当真,可谁都想从梦中寻找些什么。我敢说没人像我们犯人那样在意梦了,平时一个重要话题便是相互交流和诠释各人的梦,可以说梦是我们犯人生活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惟有梦才能冲破关押我们的牢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实际生活中实现不了的事情可以由梦来完成。尽管虚空也多少是一种安慰。当然有的犯人也因梦引发出许多麻烦。在清水塘农场管教曾暗示犯人要向当局报告同监室犯人夜里说的那些体现反动思想的梦话,于是犯人中那些“积极改造分子”闻风而动,一夜一夜地不睡觉竖起耳朵听狱友的梦话。这种事说起来像天方夜谭,却是事实。谁要听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要去找别人就找我们犯人,怪事多得像沼泽地里的蛇。
傍晚时分,老龚从沼泽地回来,手里拿着一把野菜,是给我的。他像伺候病号那样将野菜熬熟,端在我的面前,叫我吃。我要分给他一些,他坚决不从,说已经吃过了。我自然知道他的“吃过了”是怎么回事。不知怎么,只要看到老龚我的眼前便显现他趴在地上吃草叶的情景。我不想规劝他什么,因为这没有实际意义,但愿口粮能早点发下来,结束这一切。我问怎么不见陈涛,老龚说陈涛去场部了。我眼前一亮,问是不是为口粮去的。老龚说他是去给栾管教进贡(送蛇),顺便问问口粮的事。老龚后面这句话又燃起了我的希望,也许正是这希望使我的心情好转了。借陈涛不在场的机会,我向老龚询问一些事情,人在病中是喜欢唠叨的。无边无际的唠叨,也不管该说不该说,该问不该问。老龚倒不介意,我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
老龚你真的是天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