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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雪下得早,刚刚收了菜园里的白菜萝卜,雪就飘下来了。清水塘变白了,看着眼前雪花飘飘往下洒落,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微微的暖意。这不是象征诗意与浪漫(劳改生涯是毫无诗意与浪漫的,尽管许多人极力想证明其有)。心中的暖意是因为下雪天可以不必出工生命可以得以喘息的缘故。从国庆节到雪落下来,中间只有一个月,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但我一概没记。我执意写那篇叫《回家》的小说。经过这一个月断断续续的写作,已完成了初稿,看后觉得仍不很满意,我想再修改一次,反正也不急着发表(笑话——又到哪里发表呢)。这一个月监室里的生活还是平静的,也有些变化。林永乾死后又进来一个新犯人。这个新犯人姓张,叫张跑,挺活跃,爱说笑话,监舍里的气氛被他鼓动起来,挺好的。吴启都奇迹般恢复了健康,为此李德志曾向我解释过:说吴一家要死一个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却没想到死的是小建国而不是吴启都。其实李德志说的并不对,吴家死的不是一个,是两个。自从小建国死后齐韵琴就精神失常了。她失去了许多记忆,不认识她的丈夫吴启都了。她每天都往营区跑一趟,跑来找佟管教要东西吃,吃饱了就走。后来佟管教就躲着她。她就满营区乱窜寻找,闹得鸡犬不宁。再后来场部出面把她送走了,送到什么地方不知道。反正她活着和死去没什么两样。吴启都恢复以后齐韵琴已经被送走了,没人肯告诉他真相,只说齐韵琴带着小建国回家了。他表示回家好,他说他早就劝他们母子回家,让小建国受正规教育,但齐韵琴不答应。这遭好了。也没有人将齐韵琴和佟管教的事告诉他,也无法告诉他,因为至今齐佟之间的事情在人们心中还是个谜团。只有一点明了,那就是吴齐之间那场石破天惊的爱情已经终结,一去不复返了。这大概也应了那句“恩爱夫妻不长久”的老话吧。
说到邹送我皮背心所持姿态仍旧是“明人不做暗事”,他一如既往地站在监舍外面吆周文祥出来。出来后我就看见他手里攥着的皮背心。他说这个给你吧,你用得着的。我不想收他的东西,就推辞。他想了一下,说有一件事我提前告诉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我问什么事,他说你们这批右派犯人当中的一些人很快要转场,可能你就在其中。我问能告诉我往哪里转吗?我问这话的时候想的是如能转到冯俐所在的那座黄河边上的农场是最好不过的。邹答转东北,大概是兴湖农场吧。我有些沮丧,不吱声了。邹说那里是中国的最北面,冷得很哩。所以我把这件皮背心给你,收下来不吃亏的。我点点头,心里挺感激的。在一块当了几天“难友”,他竟对我这么念念不忘,也真是难得的一份情谊。我接过了他手中的皮背心,说谢谢你啦邹场长。他没说什么。我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他说还没最后确定,大约就在这个冬季吧。说完他就走了。离开清水塘吧,只要离开这里到哪里都可以。望着邹远去的身影我这么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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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御花园遥祭
一
我是一九六○年春由河北清水塘劳改农场转到黑龙江兴湖劳改农场的,那时全国范围的大饥饿正在迅速蔓延。犯人在各个劳改单位间转移遣发通称转场。在我总共二十二年的劳改生涯里这种转场经历了不下七八次。按惯例犯人一般不可在同一劳改场所呆三年以上,据说这是担心时间久了犯人和管教干部熟悉了会导致预料不到的情况。就是说犯人不断转场是劳改制度中的一个环节,是安全措施上的防患于未然。尽管这样的动机不会见诸任何文字,更不会对我们犯人明说,事实上大家对此皆心照不宣。犯人转场均在严格保密情况下进行,其状况可与军事行动等同。在犯人到达目的地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将要被转移何处,几百名犯人挤在几节硬板车厢里,白天黑夜耳朵里都响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无休无止。同一种声音单调地重复,就是优美音乐对人的神经也是一种折磨,何况我们每个人正经受着不测命运的折磨。从清水塘到兴湖是我的头一次转场,当时心里很惶恐,也抱有幻想,希望到了新单位生活境况会有所改善。但一到兴湖幻想就破灭了,希望变成了失望。这里的一切就像随同火车从清水塘原封不动搬过来的:一样肮脏的监房,一样高强度的劳动和一样少得可怜的食物……这种种的不变会使你觉得犯人的待遇是从上帝那里颁下来的,天南海北都得照章行事,不得走样儿。当然大同之下的小异还是感觉得出来的,比如气候,清水塘的四月已是春暖花开,而兴湖这里冰雪还没完全融化;再比如伙食,同样杂和面儿窝头清水塘的发黑(地瓜面为主),兴湖的发红(高粱面为主);还有管教干部的口音也明显不同,初听东北口音怪怪的,脆中带柔,唱曲儿似的,再严厉的训斥都让我们犯人感到很温和,很有人情味儿。仅凭这一点,我还是觉得兴湖好,别的犯人也觉得兴湖好。如果此时让我们返回故里大家肯定是不情愿的。“月是故乡明”对我们犯人可不切实际。
但——我在兴湖农场只劳动了两个月又接到转场的命令。“收拾东西”,管教只说了这四个字。我摸不着头脑,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我立刻反省自己(劳改最大的收获是知道遇事先反省自己),回顾到兴湖后的一言一行,看是否违反过场规,是否冒犯过管教,是否放松了改造。我像晒谷物样在领袖思想的阳光下一遍一遍翻晒着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两个月的头一个月是兴修水利,情况与清水塘的农闲时节差不多,具体说是修一条贯穿农场的“反修渠”。我努力劳动,不偷懒服管教,也积极参加学习,不断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右派思想。虽然有时心里也有牢骚和委屈,可没表现出来(改造的另一个收获是知道将与外界不和的东西包藏住)。后来天暖了播种时节到了,就搁下水渠开始播种。农场幅员辽阔,比清水塘农场大得多。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面,见不到山岭,土地连着土地。春播工作量很大,农场进入“战斗”状态,管教干部以种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激励我们积极表现。“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表现好的摘帽解教,表现不好的后果自己知道!”我知这是句大实话,无论哪里的管教干部都喜欢同犯人讲大实话,讲硬邦邦的大实话。我们犯人也听惯了大实话。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管教都这么把话说得响当当硬邦邦,有的很温和入耳,有位姓邢的副队长还在队前讲了他家乡的一则农谚,说是“春天累掉裤子,秋天撑破肚子”。这有趣的话把队前的管教都逗笑了,可我们犯人都没笑,因为谁都清楚“累掉裤子”和“撑破肚子”于我们犯人没有因果关系。即使秋天打的粮食堆成山,我们该吃多少还是吃多少,没“撑破肚子”一说。但那段时间我们可真正是累掉了裤子,天不亮就被哨子吹起,然后列队到营外的大田“战斗”。肩扛“武器”的我们行走在夜色未褪的天地间,会让人联想到一队秦兵汉勇的破晓征战。我们同样是征战:战天斗地。拉犁、刨地、耙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谁都不敢停下休息片刻,我们每个人的表现都在管教的监视之下。我们并不怨恨,因为我们不是初到农场改造的雏儿,我们清楚自己是被管制的人,清楚累掉裤子才是好表现。为节省时间,早饭由伙夫挑到地头,一人一个形状大小颜色都像猪心的窝头,吃了一直干到天晌。午饭还是一人一颗“猪心”,再就一直干到天黑。这时人人都饥饿疲劳到极点,全身像散了架,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心情也极坏,谁都不理谁,用凶凶的眼光盯人,连管教这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多事(清水塘农场曾出现过管教在这时刻训斥犯人被殴打的事件)。回营区的路上不时听到有人摔倒的声音,就像一口袋粮食从驴驮子上重重掉到地上。许多人倒下再也起不来了。晚饭还是不差样的“猪心”,各人吞下肚就立刻趴在铺位上睡觉,睡得死猪一般,连鼾声都像猪哼哼,我们犯人都怀疑是顿顿吃“猪心”吃得人也变成了猪。
我回想在兴湖头两个月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自己的“反常”转场寻找原由,我没有找到。事实上找到了也毫无意义的。在管教干部向我宣布“收拾东西”十几分钟后我便走出了营区大门。这时我被告知:这次属本场内部调拨,新地方是农场边缘被犯人称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