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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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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空了,我回过了神。“闯大祸了,我完了,这遭完了。”这是脑袋里跳出的头一个念头。我看看地上的死牛,觉得自己也被杀死了。我从血泊里爬起来,两腿软得像面条,刚挪步便听见有人向我吆:到大队部,于队长和洪干事找。以前没和于队长打过交道,只听说他是从部队师参谋长一职转业到农场的。洪干事是上次出公差认识的。我来到办公室的时候两人都洗过了脸,可衣裳上还有血迹。于队长胸前有一大块,就像“挂了彩”似的。我十分内疚,岂止是内疚,是认定自己罪过深重。我想在于队长和洪干事训斥前做深刻检讨,可一时不知从哪处说起,只能躬腰站着。洪干事说周文祥你是不是成心伤害劳改干部。我赶紧说不是。洪干事说从这个事件看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太正确了,连条牛腿都抱不住,不改造怎么得了?我说是,一定好好改造自己。于队长叹口气说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啊。我点头,心里想那是从前,现在是四肢勤五谷也分。于队长又说劳动改造世界,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啊。我点头。于队长又说要磨炼自己啊,铁杵磨成针只要功夫深。我说是。于队长还教导了许多,记不住了,反正他觉得对路的话吐口就出,不管牛唇能不能对上马嘴。末了说你回去吧,下回杀牛还叫你来,一个大男人见血晕还得了,不磨炼是不成的。这句话差点让我晕过去。

9月24日:今天刨地。突然间得了一种怪病。

——我一直想和吴启都谈谈,问一下他的情况,但没得机会。今天刨地我看他离“团体”挺远(这是他一贯的表现,为此不断挨管教的批),便凑过去。一边干活一边和他说话。也许是熟人的关系,他对我不像对别人那么冷漠,我问什么他就说。他的情况挺——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概括,古怪?离奇?奇崛?如同他与妻子的那一段不凡的爱情,他眼下的状况确是不同凡响的,想搜寻故事的人可不要错过。前面说过,他是为妻子鸣不平,被打成右派送进劳教农场的,恰这时妻子的特嫌问题得到了平反,从劳教农场释放。他俩的一进一出,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就好像吴启都来顶替妻子在劳改农场的岗位,又好像吴家铁定有一个改造名额。事情的不凡并不仅在此,吴启都的妻子释放了执意不肯回城,她要留在农场陪伴丈夫。她说当年为了与丈夫的爱情她穿越台湾海峡,今天为了和丈夫团聚她情愿不回北京,就这么她留在了劳教农场,享受留场就业的待遇。但不久吴启都又罪上加罪,被正式判了刑,从帽儿山劳教农场转到清水塘劳改农场。吴启都的妻子要求也转过来,没被批准。刚团聚没几天又分开,事情就这么弄得一塌糊涂。我问吴启都孩子的情况,他说儿子今年八岁,他被捕后寄养在天津亲戚家。又说他妻子已经去了天津,很快就会把孩子接到农场。我说孩子已到了上学年龄,到农场来教育问题怎么解决,他说由妻子教孩子读书。我不由想起俄国沙皇时期对十二月党人的流放,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情愿跟随,而跟随吴启都不仅有妻子还有他的儿子。

我所说的怪病正发生在我和吴启都说话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吴启都在一点一点变颜色,是变红。原本苍黄的脸皮、脖子、胳膊、手以及灰色囚衣都红起来,连头上的黑头发茬也变成红色,整个就像被涂了满身的血。我吓坏了,大声问吴老师你怎么啦?吴启都说我怎么啦?他一说话露出的牙也是红的,成了血盆大口。我大嚷吴老师你咋成血人啦?吴启都诧异地说周文祥你这是怎么啦?我不回答,逃避似的将目光从红人吴启都身上移开。这时我看到的田野也红了,庄稼红了,干活的犯人们都红了,到处都是红彤彤的。我再抬头看看天,天空也是血红一片。这铺天盖地的红使我感到晕眩,闭上眼。耳边还响着吴启都不变样的问:周文祥你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后来我睁开眼,红色陡然消失,周围的一切又成了老样子。该绿的绿,该黄的黄,该黑的黑。可我惊魂未定,气喘吁吁的,满身都淌着汗。我说没事了吴老师,没事了。

9月25日:今天继续刨地。与吴启都交流改造心得。

——所谓继续刨地暗指继续与吴启都交谈,所谓交流改造心得是指这次交谈使我知道了劳教农场妇女队的一些情况,更坚定了我对冯俐就在其间的信念。我和吴启都的交谈大致如下:

周:吴老师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吗?

吴:你说吧。

周:你在帽儿山那边好好的,咋又被判刑了呢?

吴:犯了新罪。

周:犯了啥新罪呢?

吴:这……不好说。

周:咋不好说呢?

吴: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管教怕我揭发他,就……

周:是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吗?

吴:是的。

周:我听说劳教农场有个妇女队。

吴:是的。

周:你爱人对你说过妇女队的情况吗?

吴:说过,妇女队有个别号叫“东宫”。

周:为什么叫“东宫”?

吴:里面有六个“妃子”,妃子住的地方自然是“宫”啦,那“宫”又在农场东面,就叫了“东宫”。

周:妃子?是清廷的遗妃?她们能活到如今也是七老八十了吧?

吴:她们很年轻,都是二十上下的年龄。

周:不可思议。

吴:她们是尼泊尔王子的遗妃。

周:尼泊尔王子?

吴:尼泊尔王子到中国访问,见中国女子比他自己国家的女子美丽动人,遂产生了在中国选妃的念头,他将在宾馆、饭店、商店等所到之处相中的六个女子一一记下名单,临走将名单递交中国政府,请求中方允他纳六女为妃。

周:后来呢?

吴: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答应王子的无理要求,王子走后,名单上的女子就被抓起来。

周:可这些女子是无辜的呀。

吴:她们是“特嫌”,被判了劳动教养。

周:不可思议。

吴:你喜欢使用不可思议这字眼。没有不可思议,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合情合理。

周:也许……可是……

吴:也没有可是。

周:吴老师我知道你很灰心……

吴:灰心这字眼用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也不合适。

周:……

吴老师,你爱人说没说过“东宫”有K大的女学生?

吴:好像有。

周:说过她的名字么?

吴:没说过。

周:吴老师拜托你和你爱人见面时候问一问。

吴:好。

周:你爱人什么时候从天津回来呢?

吴:大概得过了国庆节。

周:还有半个月。

吴:你问的女学生?

周:叫冯俐。

吴:知道了。

10月1日:国庆节放假一天。上午洗衣服理发。下午睡觉。吃饭后学习。大家畅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九周年的巨大变化。

——这是我来到清水塘农场的头一个休息日。对于一个身体极度疲劳心理极度紧张的人来说,休息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特别是能在大白天美美地睡一觉,更是人生的头等享受。到晚上学习时,人们还没有从享受的慵懒中复苏,微闭着眼听高干念人民日报社论,思想还停留在爪哇国,轮到发言时都沉默不语。高干有些恼火,板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干取代了竹川作为班长领导学习的这部分权利,管教既没任命,竹川也没有授权,大伙更没有推举,反正他成了事实上的学习班长。就是说,高干正以颇为高超的蚕食策略向竹川夺权。竹川本人倒不在意。他对班长职务本来便不热衷,现在有人替代倒省了自己许多口舌。而大伙却看到了不妙的前景:一旦班长的权利让高干完全取代,今后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大伙以消极与高干对抗。每晚的学习就成了这样一种模式:先是高干抢先拿起报纸读,读毕又紧接着发言。接下去就是沉默。一个个像和尚打坐,屏息合眼。其实是在等待,等待真正的权威竹川发话。竹川见沉默久了,就说句:大伙说说。于是大伙就开始“说说”。一直说到散会。上述学习会的过程就像一出久演不衰的折子戏,戏中的丑角是高干。高干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国庆之夜的学习会他以为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不等竹川那句“大伙说说”出口便自己“说说”,开始了对沉默者的批判,态度和声调十分尖刻:我不理解,在今天这个不平凡的日子里,你们竟然无话可说。这是为什么?在今天这个举国欢腾的日子,你们却沉默了,这是为什么?回答是肯定的:是立场问题,是思想问题,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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