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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很有可能出自张晓文的手笔?张晓文已经很久不到我家来了,对这一点我也有点奇怪:“大舅,你一回来,红卫兵咋就不来了?”“他来了我就收拾,他敢来!”大舅今年二十七八,身材中等,人显得很精干,在学校人称“浪子燕青”。据说,他这次出来是同学们千里迢迢赶到农场把他接出来的。他们需要他,他一回来,那些走资派就没有好日子过,而他对革命的理解也就是报复:“毛主席为啥让造当权派的反呢,就是这伙人原先在位的时候,迫害群众,干了不少坏事!就象我,工农子弟,单位保送上的大学,可说我是投敌叛国,你不开除我,我跑到北京干什么?唉,毛主席还是英明,就知道这一伙不是好东西!”“你在学校打人了吧?”奶奶一问,大舅不说了。“你可不敢打人。咱有理说理,打人总是不对的。”“打人现在就没事!”大舅说道。
过了两天,巷口又出现了几张大字报。这回说的全是张凤莲的事情,而且还是章回小说的形式。第一回:贫家女误入窑子院,老嫖客偷摘迎春花。第二回:疯癫洞情结风liu僧,修房子偶遇张害怕……这无疑不是大舅的手笔,而且也偏离了斗争的轨道,但这却正是梆子井本来的面貌!
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个个看得津津有味。“都趔开,趔开!”大娃子拿个苕帚挤进了人群:“狗日的,谁贴的?我让你们看!”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字报扫了个精光。很快,张凤莲也来了:“这是谁贴的吗,咋连个名字也不敢留呢?”没有人回答她。
梆子井的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那些老户一个也没有走,张子道还是每天去茶馆喝茶,邵主任见了人还是哈哈一笑,张风莲和李翠仙还住在她们那坐东向西的房里,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但是抄家时也发生了一件异事,都说在张子道的家里抄出来一件东西,不是金砖、不是金条,究竟是什么,张子道不说,人们也不好去问。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就有人说,这件东西和毛主席还有关!这就更刺激了人们的好奇心,张子道爱到茶馆来,大家就撺掇着毛老三问:“你问他,他总说呢。”毛老三推脱不过就坐到了张子道面前:“到底是个啥吗?你给我说一下,让我也见识见识。”“也没啥。”张子道啜口茶说:“就是几个字。”“几个字!”众人张大了嘴巴。“几个啥字吗?”毛老三给张子道又添了点茶。“唉,这说起来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几十年前的事才好听呢,你慢慢说,甭着急。”于是张子道娓娓道来……
张子道,一九零零年生人。十八岁那年他考入了燕京大学。当时的中国就像一艘破船在大海里漂泊,凡是有志青年都关注着它的命运,张子道也一样,四处寻求着救国救民的真理。当时的知识界也满足了这种需要,各种各样的主义满天飞,有本国的,也有舶来的:三民主义,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改良主义,乌托邦主义,社会主义,等等等等,那可真是个主义的年代!学校的图书馆是他和同学们常去的地方。有一天,图书馆新来了一个助理员,有二十五六岁,身着长袍,象一个乡下人。他分管着十几种中外杂志,这些杂志介绍了各国的社会变革情况,张子道酷爱这些杂志。时间一长,他发现助理员还写着一笔好字,字体飘逸潇洒,刚劲中透着阴柔,行笔间露出性格。他也爱好书法,他们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助理员崇拜李大钊,向他灌输了一些共产主义的道理。在此之前,他也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籍,可助理员说的共产主义却和无政府主义相差无几:什么没有国家、没有议会,只有一群布尔什维领导的民众……究竟二者的区别何在,助理员也说不清。所以张子道对共产主义不感兴趣,对他的字倒是颇欣赏。来年三月,助理员突然要走了,毕竟在一起相处了几个月,助理员写了几个字作为留念:“书为师长,民为父母。毛润之。”
助理员走后,不久就爆发了“五四运动”。张子道和同学们一起烧了卖国贼曹汝霖的家,为此他被勒令退学,不久就回到了古城。过了十年他在报纸上看到,当年给他写字的毛润之竟然带着一帮人上了井岗山,搞起了土地革命,看样子还搞得轰轰烈烈,不然报纸不会披露。最后他在左下角看到,国民政府出三十万大洋要该人的头颅!尽管如此,他还是把那幅字保存了起来。然而他压根儿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毛润之,就是这个当年谁也瞧不上眼的助理员,居然领导着民众夺取了政权,成为了全国人民爱戴的领袖!而他珍藏那八个字,一半是出于爱好,一半则是性格使然。他认为,为人不能因人的境遇取舍:人背了你跟着拿脚踩,人兴了你帮着凑哄,始终如一,是他做人的原则。所以,当毛润之成了*,成了一代伟人后,他并没有把这八个字拿出去炫耀,还是象以前那样把它珍藏着。当六十年代的红卫兵抄出这八个字时、登时瞪大了眼睛,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地富反坏而是皇亲国戚——那飘逸的字体,因为这场革命他们已经很熟悉!他们看着那八个字,就象看到了圣旨,只差跪地叩头了,最后,竟唯唯喏喏退出了他的家。
“现在那八个字在那儿呢?”张子道一讲完就有人提出要看看那八个字。“红卫兵拿走了。”“毛主席给你写的字,他敢拿?”“就是的,凭啥吗,就凭他是红卫兵!”“你应该问他去要。”还有人问:“毛主席给你写那八个字没写是赠送给你的?”“没写。”“哎呀,那可谁拿下就说是给谁写的了!”最后毛老三说:“毛主席给他娃们写字干啥呢,再说那会儿还没有他们呢。”于是众人各自散去。
这件事传到奶奶的耳朵时,她对大舅说:“过罢年我想到你二姐的部队去一趟。”“你现在去啥问题也解决不了,学校现在都乱着呢。”二姨生前的部队是一所军事院校,据说在北京。“它总有人吧,李干事总在吧。”“拿事的都没在,跟俺学校也一样。”“不管咋说,我还是得去一趟。”“都十年了,你现在去能解决啥问题?”“唉,你二姐死得不明不白,说是病故,我咋就想不通呢。”“你想不通又能咋,你能把医院的诊断书推翻了?”“唉,你二姐走的时候好好的,最后咋能得个心脏病死了呢?”大舅没有说什么,奶奶继续说:“我去也不给他要啥,就让学校给我个说法。”“说法早都有了,病故。”“病故我想不通么!”实际上,不管是病故还是牺牲,最后也都是给点抚恤金,它们的区别似乎仅在于门口的牌子,病故吗,是革命军属;牺牲则是光荣烈属。不管是军属还是烈属,至少红卫兵都不会来找你的事,可是奶奶的门口却光秃秃的,于是红卫兵就来了!听说当初民政局是要给奶奶挂一个军属的牌子的,可是奶奶却拒绝了,我想,这也许是奶奶这个军属和其他军属的含义不同吧?虽然如此,逢年过年民政局还是会给奶奶送来慰问品。但是现在,奶奶的身份就有点不伦不类:既是革命军属又是资本家太太,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从奶奶家的房看,爷爷当年是资本家似乎是无疑的,但二姨是革命军人也是无疑的,而且至少是革命军人,革命军人的家属似乎不应该有这样的遭遇?现在看来,这次受冲击最烈的就是奶奶和李玉梅了,张子道和吴茂山游完街后也就没有什么事了。而张子道,自从在他家抄出了那件东西,不仅红卫兵没有再去骚扰他,连邵主任见了他也叫革命老人,从反动官吏到革命老人,这个变化仅在一夜之间。可见当今社会,没有一张政治的护身符是绝对不行的!
奶奶执意要去北京,并且为这件事做开了准备。她打开床头那个木柜,取出了一些有关的信件。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王玉娥同志:来信已经收到。第二天我们即派专人追查责任问题,过错将进行近(进)一步检查,待检查后逐复。最后,请你不要过于难过,好好保重身体,抚养孩子,此事我们将继续了解。至于你今后有什么困难,义请尽量向我们提出,我们将尽量帮助解决。致礼。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一九五六年,某月某日。”凭心而论,这封信的口气还是挺恳切的,态度也很诚恳,但是现在,奶奶就碰上了困难,不知你们能不能解决?
“解决不了,”大舅说:“要解决早都解决了。”“解决不了我也得去一趟,再说,也多年没去了。”从那封信的时间看,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里,奶奶确实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