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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老样子。这不,我又来学木工了。”“那你就学吧。”一切都依旧,她又坐在了门口,我又在她的注视下干着木工。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温馨,只怕是不会长久。自从那晚后,我们之间的语言少了,我感到体内的那股激流时时在寻找着突破口,而她那清泉般的目光也似乎能窥到我心底的这种企图——一切都心照不宣,一切都是那么明了而又隐晦!
春天的正午,院子里出奇的宁静。我无聊地干着活,听着刨子那悦耳的嚓嚓声。想起我目前的境况也的确可悲:免下证下来了,却仍然得靠奶奶养活,仍然得跟着小利学木工。小舅一再地对我说:“你奶一个人还是好日子,我和你舅给你奶些钱,你奶自己还有十五块钱的抚恤金,也够你奶花的了。都是为了你,你奶才起早摸黑地给人看娃,所以说,你要尽快结束这种状况!”而我本想着,只要免下证下来,这种状况就会结束,可是呢……因而,联想到我和雯雯的这段情感,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人必生存着,爱才有所附丽。”舅舅昨天还对我说:“你是个男娃,不象雯雯。雯雯再过几年就出嫁了,就是没工作男的也可以养活。你就不同了,没听说有女人养活男人的。男人是家庭的主要支柱,女人找男人就是要依靠男人。男人如果没有能力,养不了家,女人就会跟了别人。张风莲为啥看不上张害怕呢,就是嫌他没本事、养不了家。但是你爷就能养活你奶,还置了几院子房。所以说,男人一定要有能力,没能力,就是你老婆也看不上你!男人在这个社会中起着主导的作用。整天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当领导的却全是男的。作为你来说,现在要尽快掌握一门技能,先把你的吃饭问题解决了。再过几年你还要成家,成了家就要养活老婆孩子,所以说,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容易,活个男人就更不容易!”可是我现在呢,能养活雯雯吗?我一无所长,还是让雯雯跟别人去吧!
雯雯却从屋里拿出一个半导体来,里面一个男高音在唱着:“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我仿佛看到了那高耸的井架,辽阔的草原,还有那温馨的家。我戴着铝盔,她也戴着铝盔,我们一起走向了新的生活,我们也很荣耀,我们幸福而荣耀,可是我又怎能割舍和奶奶的那份情?
“雯雯。”奶奶来了:“毛毛的免下证都下来了,你的咋还没影儿呢?”“姑妈,我和毛毛的情况不一样,我没有啥病。”“你这娃咋这么老实的,就不会说个病?”“俺哥给人家说我有高血压,可量了几次也不高,医院也不给开证明。”“你跟我去,我在医院认识个人,给他说说,兴许能给你开了。”“姑妈,能成吗?”“能成不能成,你跟我一去就知道了。”于是雯雯跟着奶奶去了。
雯雯一走我感到很失落,干活竟没有心思。小利回来了,我们上街吃了饭。小利说:“天热了,中午你就不要干了,上后楼去休息一下。”于是我接过钥匙、上楼来了。
现在,我可以平心静气地翻阅老大的书了。他的书有很多我竟然看不懂,几乎全是一些枯燥的哲学书,也只有这本《忏悔录》还可以勉强读下去。里面夹着一张老照片,有点象老大,但无疑是舅爷:穿着西装领带,样子很英俊,神情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自信。看来舅爷年轻时,不仅人长得潇洒,他的人生也是光彩照人的。
《忏悔录》旁边放着一本日记,这是老大的。扉页上仍然是舅爷的肖像,这是一张晚年的近照,老大拿它当遗照用了:用墨汁精心地镶着边框。这幅照片与前那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仅人老了,整个神态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部表情极其黯淡,再也看不到当年那种自信又自得的笑容了,原先的两个笑靥竟变成了两个肉瘤挂在嘴角!腮上的肉松弛疲遢,眼皮耷拉着,头发杂乱无章,鬓角也有了缕缕白发。总之,一看就是一个下层劳动者,很难和上面的形象联系起来。舅爷本人对这种变化似乎也不可理解: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情。
翻过来,就是老大的日记了:爸爸,你今天不在了,你终于解脱了,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息!爸爸,你是一个不幸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从我懂事的那天起,你就没有享过一天福,你的一生是在痛苦和悔恨中度过的。我同情你、可怜你,但你同时也是一个罪人!你不应该太轻率了,不应该不考虑到我们的前途和你的家庭。你毕竟是八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不仅嗷嗷待哺,也有着他们的前途和理想,但是由于你的轻率和不慎——你为什么要给党提意见呢,为什么要说苏联的电影没有美国好呢——妈妈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她实在不能接受这巨大的反差:一夜之间,你从人人羡慕的银行职员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右派分子,我们从此也背上了沉重的政治包袱!你给家庭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同时你也给我造成了终生的遗憾!我经过十年的寒窗,即将跨入大学的门槛时,却由于你的问题屡试不中。而你知道,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二弟、三弟也遭到了和我同样的结局,他们的学习你也是知道的。我不甘心,接连考了五年,但是五年全名落孙山!而这期间,俺姑妈的老二已经大学毕业了。多少和我一起高考的人,我看着他们进了大学又出了大学,可是我呢,我把五年的光阴、五年的青春,就这样虚掷了!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身心和精力投入到那永无结果的考试之中,我很想经历一次范进中举的癫狂,可是却不能,只徒然地作了世人的笑料。我的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了!我那想当科学家的愿望,也被你的出言不慎而无情地粉碎了!爸爸呀,你对我的打击是空前的,你给我心灵上造成的阴影永远也不能驱散!
爸爸,我本不应该过多地谴责你,不应该在你死后还说了这么多你的坏话。我知道,从你拉上架子车的那天起,你就处于深深地懊悔之中,你甚至一天也没有原谅过自己,但是,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爸爸,请你相信我,不管我对你有着怎样的看法,有着多么深的埋怨,但我还是爱你的。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虽然曾经你给它带来了灾难,但你的后半生却在努力地使它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你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有时觉得,这场灾难就象你身后的架子车,你永远也解脱不了,直至你走向冥界的那一天!好了,爸爸,现在你总算解脱了。我知道,你是带着深深的自责和悔恨去的,但我相信,那里一定是一个清静的世界,愿你在那里安息吧!
你的不孝儿,王天胜。一九七一年,五月十五日,夜。
看完老大的日记,舅爷出殡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天,孩子们决定了火化他,我和奶奶一大早就来到医院。八点多,舅爷的遗体推出了太平间,身上蒙着硕大的白布。老大带领全体孩子们,向舅爷的遗体三鞠躬,然后揭开了白布。舅爷安详地躺着,丝毫也没有大限来时那种恐惧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殡葬人员为他做了必要的修饰,舅爷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仿佛又恢复了三十年前的样子。然后他们又给舅爷擦洗开身子,舅爷的两条腿呈罗圈状,枯瘦得就象两根杆子,膝盖处结满了硕大的疙瘩,就和我家那老槐树一样。“兄弟,你可怜呀!”奶奶突然扑在舅爷的身上放声痛哭,老大走过去,俯在奶奶的身边低声说:“姑妈,不敢哭得太惨了。”奶奶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老大搀着她离开了遗体。“雯雯,你把咱姑妈搀上。”
老大帮着殡仪馆的人料理完一切,出殡就开始了,大家跟在遗体后面缓缓向灵车走去。我和奶奶走在最后面,老大过来对奶奶说:“姑妈,去的人多,车坐不下,离得远的人就可以不去了。”于是,我就回来了。其实我也并不想去,舅爷已经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一缕轻烟,“死者长已已,存者且偷生”罢了。
从楼上下来,雯雯还没有回来。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们不过有着相同的命运罢了!现在,我是不用上山下乡了,那么她呢?但愿她能带回好消息来。
黄昏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脸晒得绯红,象西天的云彩。“证明开了没有?”“没有,血压还不是很高。”她有点沮丧。“俺奶不是认识人吗?”“人家和你奶也不是个什么关系。你奶一个劲儿说我的情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