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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请随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会归家。”
董小宛心想这样子跟她回去,岂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话怎么办。她道:“多谢少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实无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诚不敢打扰府上。”
苏元芳也是聪明人,知她对自己还不够放心。当即正色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爷这件事,辟疆早就到苏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对我心存疑虑,辟疆之情却不是假。他若归来,知你离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吗?”
董小宛心里一抖,面色也变了。难道自己不能为冒公子忍辱负重吗?她低下头,陷入沉思,自己可以为他死,何况为他而活呢。她转声对苏元芳说道:“好吧,我等他回来。”
于是,大车又转了方向。苏元芳却不愿骑马,只好由董旻骑着。她拉着董小宛的手,坐在车上。忽然,她呻吟一声,抱着大腿蹲下身来。原来,刚才骑马骑痛了屁股和大腿根,她说她这辈子第二次骑马。董小宛倍受感动。当即由惜惜踩住飘摆的车帘子,苏元芳让董小宛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涂在破了皮的部位。她的大腿内侧红红的像一片云霞。
马车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白亮的色泽,在进城时,它在城墙的阴影中发着光,因而超越了原来的本质,董小宛知道她从童年就熟悉的妓女生活已被改变,她将要过的是一种陌生的被称为幸福的家庭生活。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适应它。
马车转了几个弯,朝左一拐。董小宛凭感觉知道不是去冒府,那么,是去哪里呢?她后悔刚才没留意苏元芳和车夫说话。但此刻不管是去什么地方,她都会绝对服从苏元芳的吩咐和安排。马车直接驶到了水绘园。
水绘园是冒府的私家园林,它体现了如皋首富的财力和情趣。这个园林是冒老爷心血来潮弄出来的纪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场,成了冒辟疆的乐土。董小宛踏进那扇圆形的腰门,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它。
董小宛住进了水绘楼。园中早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董小宛和惜惜没费什么功夫便将带来的东西拾掇干净,两间像样的闺房就跃入苏元芳的眼中,她心里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单妈自觉地去靠厨房处打扫卫间房,董旻则不着急,他叫人端来一壶酒,腰间插上一支竹笛,径直登上一座山,独自一人在那里尽兴地吹他那首古怪的《梅花五弄》。惜惜问他准备把窝安在何处,他朝池塘的对面一指,那里有一间别致的木屋,本是冒老爷当年设想的书房所在。苏元芳专门派四五个仆人来侍服这一家子。
董小宛要洗澡,仆人们马人就给她备好了一个大澡盆和干净的浴巾,以及一块通过特殊处理过的皂角,用来洗身子有一股极自然的香味,这和董小宛的性情很相宜。
苏元芳站在户外,听着屋里的哗哗水声,心里充满了好奇。她有一个隐秘的愿望:极想看看董小宛的裸体。冥冥之中,她怀着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迷恋她的肉体之后才迷恋她的才干的。苏元芳的愿望膨胀起来,变成了一种类似欲望的焦渴,以及伴随而来的急切之心。屋里的水声挑逗着她,她凭借自己洗澡时的顺序,猜测董小宛正在洗什么部位,她认为女人总是更多地洗那隐秘的部位。
苏元芳忽然察觉自己有些失态,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还好,园中一切如常,只有假山背后传来的竹笛声,表明董旻还在那里。就在这时,苏元芳看见董小宛洗澡那间屋靠近屋檐的地方开有一扇小窗,小窗旁边挂着一串串红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着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摆着一架木梯。苏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种可以满足自己愿望的联系。好像是谁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声地说道:“谁把辣椒晒在这里?”
她故意要让董小宛听见,这样,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当她将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然后蹬上顶端,从窗户朝里看时,董小宛正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澡盆中朝她微笑。董元芳也微笑着,董小宛光彩照人的裸体使她震惊。
苏元芳一边看着一边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脚下一晃,梯子咔嚓一声断了,苏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见小窗前那张笑脸伴随一声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着她又听见一阵索索的声响。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实,有惊无险。苏元芳掉在墙边的稻草堆上。惜惜赶到时,她正爬将起来,头上沾满稻草,手里提着一串辣椒。
老夫人从睡梦中惊醒,欠起身来,看着墙上如豆般的灯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见董小宛一面的念头。她想见识一下这个令儿子神魂颠倒的妓女。自从听说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这可能是整个家族前面的祸水,她连续几夜都做恶梦,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许是个不祥之兆。何况,妓女对她来说也是个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见过三个妓女。
第一个妓女是她八岁那年在家乡见到的,严格地说,她见到的是一具尸体。那具女尸从山塘里被捞上时,赤条条的。
她刚好在山塘边采食桑椹。便凑进一群热闹的村民中,她听人们叽叽喳喳说是山那边一个妓女自杀了。她好奇地问:“妓女是什么呀?”人们都懒得理睬这个小女孩。一个醉鬼蹲下身来,一边用手捏她的腿一边笑嘻嘻说:“妓女就是卖肉的。你想不想卖肉?小姑娘。”她嫌醉鬼的酒气太讨厌,便跑开去,从大人们的空隙处挤进去。那具女尸仰面放在山塘边,浑身水肿,发白,发出一般难闻的气味。有几个村民假装察看死因,故意将女尸的腿大大地分开,人群吃吵吵地笑。这时,她看见女尸的腿间有十几道旧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还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卖的女人。
第二个妓女是她嫁给冒老爷一年后,那时她才十五岁。她兴致极高地和冒老爷一起去踏青。在春天绿色的柳丝下的一家茶舍边,她看见一个女人,面上涂满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张桌上。喝茶期间,这个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爷,他当年二十出头,年轻英俊,又是中了头榜的举人。她发觉他不停地看那个肥女人,她也扭头去看。她看见那个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地在左手半握的拳头中穿插,令人联想到晚上熄灯过后的事。她说:“什么鬼女人?”冒老爷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别理她,肯定是个妓女。”这次事件使她改变了对妓女的看法,她终于觉得妓女是最不要脸的东西。本来她认为女人天生就该伴男人睡觉,她一直疑心妓女这种说法只是一种恶意中伤,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觉还可以挣钱。加之,在闺中看过的大量书籍,都将妓女作为美丽的人来写,更增强了她天真质朴的想法。但这次,她向那个女人投去了仇恨的目光,因为她想勾引属于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见到妓女时,她已经老了,对人世间的事大都采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位逃难来的陕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轰动一时的人物,许多有钱人家为她闹得鸡犬不宁。有一次,老夫人刚巧站在院门边,看见那个女人竟不知羞耻地裸体走过大街,后来听说是有人赌她一百两银子。她说:“世道变了。”便紧锁院门,回到厅中,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为大明江山祈祷起来。
如今,自己的儿子竟然要娶一个妓女做小老婆,她虽然同意了,内心还是担心。这也是她急于要见董小宛的原因,她认为在未过门以前还来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恶心的话。
刚好明天是冒府每年庆贺丰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后,她就叫来苏元芳,告诉她去请董小宛,让她来参加丰收宴和晚上的庆祝仪式。苏元芳遵命而去。
无论董小宛对自己的应酬能力多么自信,但坐在满脸堆笑的婆婆旁边,她依旧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整个下午,老夫人就这么慈祥地笑着,对她很亲切。但她从拜见老夫人起,就察觉婆婆的笑容中有种考验的意味。
虽然她知道,为了取得冒府的人们对自己的信任,自己时时都要面对考验。她也曾私下里演练过,按照自己设想的情景考虑应对,在想象中自己总是得体地、大方地、优雅地、随和地、逐渐地消除了他们对妓女的疑虑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脱去这层引人闲话的旧壳,让深藏的本质自然表露。同时,她也深深地知道,一个人表现得太好,特别是一个妓女表现得比所有自认清白的人更好,就会引起广泛的嫉妒。这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