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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八藏来到自家屋外的大榉树下,回想起弥四郎充满自信的面孔,仿佛打气似的自言自语道:“我们的确赢了!我们要成力这座城池的主人了。”
这种感慨并非八藏独有,而是今晚聚集到弥四郎府中的人的同感。
弥四郎计划周密,无懈可击,但八藏内心仍然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刚才的自言自语就是为了努力驱走忧虑。他不能否认自己胆怯,但赶不走的阴霾却与胆小无关。“事已至此,不再想了。”八藏自责着,站在家门口,道:“我回来了。”
里面并无回应。他的妻子阿常白天要照顾三个孩子,又要忙于家事,恐早已进入了梦乡。
女人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可怜!再过两个月,他八藏就可能成为西三河地区某个城池的城主,这种事他从未想过。而到时,妻子阿常就是城主夫人了。
八藏边想边拉开隔扇。一旦有人称他大人,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对阿常吗?成为城主后,想必有诸多下人侍女,其中也许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八藏忽然有些紧张。“我回来了。”他放低声音。家中只有一间客室,一间卧房。昏暗的灯光下,阿常和三个孩子对即将到来的幸福一无所知,睡得很沉。
“啊。”八藏突然惊恐地拍着自己的脸。一个孩子将头埋进妻子的胸前,一个孩子大咧咧张开两条腿,另一个则仰面朝天,神情傲慢。
“真像猪窝!”但孩子们荡漾着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八藏的心,那么温暖。
“父亲……”脸朝上睡着的二女儿忽然道,“你怎么起来了?”但这只是梦话,后边的话就听不清楚了。
“这孩子又梦到我了。”八藏放下刀,弯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孩子皱了皱眉头,翻过身子,仿佛要笑,嘴角动了动。“又做好梦了。”
八藏不愿意就此睡去,他在枕边坐下,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熟睡的模样。“她们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有身份的人……”想到这些孩子们也将呼奴唤婢,穿红戴绿,八藏不禁又想起了大贺弥四郎的话:“主公也和我们一样。他祖先德阿弥不过一个乞丐,乞丐和足轻武士有何区别?只要生来就有胆量、有能力……”
八藏在内心默默说,我有能力和胆量,你们的父亲不会永远这样沦落。
这时候,阿常微微睁开了眼,张了张嘴。被阳光晒黑的脖子、裸露的洁白的胸脯,给人动物般的感觉。八藏突然感到后背袭来一阵寒意,瞬间袭遍全身。这个女人有资格做城主夫人吗?
阿常如同一件穿旧的衣服,除了辛苦地劳作,似乎再也没有值得称道之处了。破衣穿在身上固然温暖,但放在人群中,却令人羞愧。她甚至不如懂得如何指挥下人和应酬丈夫同僚的大贺弥四郎之妻。
阿常好像天生就没有做城主夫人的好运,这种感觉让八藏狼狈万分。因为这个女人和八藏的命运紧密相联。难道他做了城主,这个女人却依然居住在城池角落的小屋里?
八藏悄悄伸手取过阿常枕边的镜子,端详自己。镜子里是一张豪杰的面孔,但与那飘拂的美髯对比鲜明的,却是一双如同小熊般惴惴不安的眼睛。唉!八藏扼腕自思。若他没有那种好运,又当如何呢?难道说事情会败露?或者是大事已成,自己却仍不能出入头地?
想到这里,八藏觉得不但是妻子,连孩子们也一脸晦气。“无论怎么看,他们都不像呼奴使婢之人。”
“您说什么?”阿常终于睁开眼,微笑道,“我眼角发痒,原来是你回来了。早点歇息吧。”
“说什么呀?好像我是个虱子。你这人。”
“嗯……”阿常背过身子,又要睡去了。
“如果家里有五六个下人来供你使唤,你觉得怎么样?”
“啊……夜深了,明日再说吧。”
“不,我今晚有事问你。快醒醒!”八藏加重语气,叹了一声,因为阿常开始打鼾,“猥琐的女人,只合在贫苦中度过一生。”
“啊……您说什么?”
“我说让你起来。”
“怎么了?您忽然如此大声。”
“我问你,如果家里有几十个下人,你觉得怎么样?”
“几十个?”阿常十分惊讶,“您又从大贺大人那里听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您听着,那人不过只在口头上逞强。”她干脆地说完,慢慢坐了起来。
“口头逞强?不许胡说。”八藏训斥道。
但阿常却并不生气。“即使不这样说,他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您对他有用时,他会甜言蜜语;一旦对他没了用处,他连理都不理你。”
“有用时甜言蜜语?”八藏顿时沉默了。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弥四郎欲杀筑山夫人时那种冰冷的表情。既然连愚蠢的女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此事的确不容忽视:弥四郎的确冷酷。对他没有用的,立刻弃如敝屣;挡住他去路的,马上格杀勿论。一直令八藏惴惴不安的,不也正是弥四郎的冷酷无情吗?
“睡吧,睡吧。”不知为何,八藏又斥责起来。
“真是怪人。一本正经让我起来,现在又让我睡下。”
“天亮还早,睡吧睡吧。”
阿常乖乖躺下了。八藏不觉也背向阿常,在孩子们中间躺下了。
“熄了灯。太刺眼了。”
阿常依言吹灭了灯,不久又响起了鼾声。八藏默默凝视着黑暗。我们的运气和大贺弥四郎的冷酷无情有什么关联吗?
“有!”另一个八藏在黑暗中回答。
“你是个无用的男人。不必给无用的男人加官晋爵。既如此,照弥四郎的性格,要么杀了你,要么将你抛弃。”
听到这个声音,八藏全身剧烈颤抖起来。与其落个被杀被弃的命运,不如继续效劳于祖祖辈辈就侍奉着的德川家——我错了。本可以平安无事,却偏偏妄想去做什么城主!如果被抓住腰斩,将如何是好?
第二日,八藏早早起来,到院中水井边上,用凉水浇头。已近正月,天气分外寒冷。他冲洗完毕,用手巾擦干了身子,感觉体内在燃烧。
他不想被妻儿看见。盘好湿漉漉的头发,点起松明,坐到佛龛前,默默地祈祷着。但他的妻子并未意识到八藏内心有多混乱。“也罢。这才是福。”孩子们都起来后,山田八藏重秀立刻匆匆出了家门。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他觉得为了妻儿计,应该去争取家康的宽恕。
本城一个人影也无。
信康正从靶场回来,刚要迈入大门时,八藏突然迎上去叫道:“少主!”他跪在地上,声音大得颤抖,“山田八藏重秀有事需要单独向少主禀报。”
到了厅上,信康一边擦汗,一边笑容满面看着惊魂未定的八藏。“你好像在发抖。”
“是。小人有大事禀报。”
“因此你才发抖?哈哈哈……好了好了,究竟是何事?说吧。”信康挪了挪火盆,朝对面努努嘴,“大胆说吧。”
“是。少主,城内有通敌的叛徒。”
信康顿时变得表情严肃。“是这事?”他看了看左右,“是否和大贺弥四郎与母亲有关?”
“是……是。少主已经知道了?”
“此事不许你再提。你心胸狭窄,嫉妒弥四郎出人头地!”
“您误会了!少主,这件事千真万确。小人假装与他们一伙,和他详细谈过……”
“住口!”信康怒喝道,“弥四郎真想谋反,你以为他会找你商量?浑蛋!是你自己太蠢,才被戏弄了。退下!”说完猛地起身,匆匆换衣服去了。
八藏半晌无语,呆呆坐在那里。弥四郎说事情定能成功,现在看来的确不假。信康竟如此信任弥四郎,八藏不禁佩服起他来。如果自己继续说下去,信康可能将弥四郎叫来对质。
八藏悄悄站起身。再有两个月就开战了,一旦交战,这座城池……想着想着,他几乎站立不稳。好,那我去告诉筑山夫人,因夫人会首先受到威胁。
八藏下定决心,向本城大门走去。
“八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吗?”是近藤一岐,他刚刚进城,迎面走来。
八藏知道,近藤一岐虽是个下级武士,却正直孤傲,即使是上司说的话有错,他也会当场激烈反驳。据说他因此被视为怪人,终不能出入头地。看到正直的一岐,八藏忽然心中一动。“近藤,我正想找你。”
“哦?你找我?好稀罕。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假豪杰。”
“不要出口伤人。我不是真豪杰,但也不打算扮豪杰,不过胡须多了些而已。”
“哈哈哈,你倒实话实说。不过你也过于小心谨慎了。说得过分点,你就是胆小鬼。既然你有话对我讲,我也不会拒绝。你准备在哪里告诉我?”
“到持佛堂外吧。”
“你很冷吗?好。你脸色有异,好像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