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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爷真正体谅人!我佩服。”孙祥太转脸对小张说道:“老弟台,我的事情了掉了。刘三爷委托的事,明天就可以着手;我们是今天夜里谈,还是明天碰头。”
“不忙,不忙。”刘不才说道:“明天碰头好了。”
小张接口:“今天也要谈谈。”他问赵正涛:“我们睡在哪里?”
“有客房。”孙祥太说:“正涛在这里不大熟,我来引路。”
于是孙祥太亲自引路,出了一道边门,另有一重院落;其中南北相对两排平房,一大半点着灯烛,窗纸上人影幢幢,却听不见语声。
领到西面最后一间房,里面有两张床铺;桌上已经摆下一大壶酒,四只干果、冷荤碟子。孙祥太进门说道:“两位先喝热酒,等我;我还有点杂事,料理完了就来。正涛,你先跟我去办点事。”说完,又拱一拱手,带着赵正涛走了。
“四点钟了!”小张掏出怀表来看一下,“累不累?”
长夜奔波,通宵剧谈,岂有不累之理?不过,“困倒不困!”刘不才捂着肚腹,有些愁眉苦脸地,“犯病了。”
“犯病?”小张惊问:“什么病?”
刘不才不答,走到桌边一看,四碟酒菜中,有一碟是极大的板栗,剖开一半壳,用酱油五香煮过;此刻最耐饥,刘不才一连吃了七八个还不停手。
小张越发不解,警告他说:“老刘,这样东西不大容易消化;你有病少吃点,当心肚子里停滞。”
“不要紧。”刘不才摩摩肚子说,“这下舒服得多了。我这个毛病,人家说是胃气,我说是‘饿病’,一发作就要吃东西。是这几个月饿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的病!”小张笑道:“倒害得我心里好不舒服,辛辛苦苦跑了来,啥也没有看到,反让你弄出病来。你想冤不冤?”他接着收敛笑容,愤愤地说:“老赵讲什么县大老爷做郎中,是鬼扯淡。有意跑野马躯搁功夫。老孙师徒真不够朋友。”
“你不要这样说。人家有人家的规矩,领我们进门,面子已经很大了。”刘不才又说,“你要替人家想想,今天人家是开香堂执法;自己先就不守规矩,拿空子带到香堂里来,怎么还有资格谈家法?”
小张还未开口,突然有人接话:“刘三爷真正通情达理。”人随话到,是孙祥太。
小张不防隔窗有耳,倒有点不好意思,索性便说在前面:“老孙,我在背后骂你,骂你不够意思。”
“该骂,该骂,你骂两句,我心里还好过些。来,来,罚我杯酒。”
这时赵正涛已带着人接踵而至;端来一大托盘的宵夜食物,有粥,有肉馒头,另外是一大碗冻肉,一条现烧的白鱼。在这个活活饿死人的年头,这就是一等一的盛馔了。
“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小张俨长辈的口吻,“老赵,你也坐下来。”
“是。”赵正涛口中答应,眼却望着孙祥太。
“小张叔叫你坐,你就坐好了。”
赵玉涛这才坐了下来,提壶斟酒,敬过一巡,小张可是忍不住了,“老孙,李小毛怎么样了?”他凑着脸问。
“你晓得的。”孙祥太举杯答道:“热酒、热酒!这种人早忘记早好;狗彘不食的东西,何必提他?”
小张还要再问,刘不才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只好不响。但不弄明白,心里实在憋得难过;于是心生一计,站起身来说:“我要撒泡溺,老赵,哪里方便?”
赵正涛不防他是诈,立即答说:“我来领路。”
提着一只洋油“手照”走到院子角落;小张“噗”地一口,将灯吹灭,低声说道:“老赵,不要响,我问你句话。”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08、家法处死赵正涛倒也乖觉,立刻答道:“小张叔,请你不要问我。师父早已关照过了,教我不要告诉你。”
这就是不回答的回答。小张关心的是李小毛的生死;如果他能够留得一条活命,当然没有不能告诉小张的道理。反过来看,可想而知的,李小毛是按家法处置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狂喊;虽只是一个“啊”字,调子千奇百怪,而皆可归之于“凄厉”两字。隔墙飘送,令人毛骨悚然;小张倒真的想撒添了。
“什么人?”
“还有什么人?”赵正涛厌恶地说:“没种!”
这是受刑,还是临死的哀鸣?小张不由得又要问了:“到底怎么样?”
“小张叔,你听到了,我也就不必瞒你。自然是处死。”
“怎么死法?”
“死就死了。还问他做啥。”赵正涛拉住他的膀子说:“小张叔,进去吧!不要婆婆妈妈。”
这句话倒很有用。小张观感一变,挺一挺胸走了进去;同时心里在想,人家照家法处置,关我什么事?而况李小毛香堂参祖那天,已经由传道师教导过帮规誓约,自己知道做了什么事,会得什么结果?当初与他年轻貌美的师娘,颠驾倒凤的时候,总也想过,一旦事发,便将如何?然则今日之事,也应该死而无冤,与人无尤了。
这一段心事,就此丢开。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也是神色平静地,在跟孙祥太谈话;谈的是护送朱家眷属到上海的事。
“现在水路码头,都不按规矩行事了。”孙祥太说,“所以朱家的宾眷,恐怕要分开来走。”
“是的。一切都拜托老大哥。你怎么说,怎么好。”
于是接下来商量细节,直到天亮方散。刘不才和小张,也实在疲莫能兴了,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到下午才起身。
一起床仍是由赵正涛照料;问起孙祥太,说有事进城去了。临走之前留下了话;请刘不才务必等他,还有话要说。
这一来小张当然也得相陪。赵正涛倒很殷勤,饮食起居,照应得很周到;奔进奔出,十分忙碌。刘不才和小张过意不去,只是唤他来围炉闲话,但赵正涛口中答应,却始终不能坐定下来。
“只怕出了什么事?”刘不才低声说道,“听说昨天晚上,香堂里弄得很不开心。”
“怎么?”小张问道:“你听谁说的。”
“我是刚醒未醒的时候,在帐子里听老赵跟人在谈;好像有人回护李小毛;又有人坚持要用家法。争了好多时候,方始定局。”
“李小毛死掉了。”小张问道,“昨天晚上那一阵子喊,你总听到了?”
“我也听到,只不过不好意思问。”刘不才又说,“他们帮里的忌讳太多,我们少管他的闲事为妙。我们自己还有好些正经事。小张,我问你句话,你啥辰光陪我去见你老太爷,谈那件大事?”
“就是今天。”小张说道:“今天我一进城就回氛无论如何要等着我们老的。怎么个说法,我明天一早给你回音。”
“一早倒用不着。明天我在阿狗嫂那里等你吃中饭。小张,我还有件事拜托;你能不能替我弄几斗米?”阿狗嫂是阿招养母。
“几斗米怎么弄不到?我替你弄一担好了。是不是阿狗嫂托你的?”
“不是!我要送到朱家。好在几天就要走了,五斗米煮粥可以吃十天。够了!”
就这时赵正涛又进屋来了,首先表示歉意,说他师父今天不能分身,准定明天进城碰头,请他们指明时地,到时候必定赴约。
刘不才跟小张商量,决定请孙祥太第二天下午,到阿狗嫂那里会面。讲明以后,不再耽搁,由赵正涛替他们找了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进城,已经日落西山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清早,刘不才还拥着阿招在寻好梦,小张已来敲门。
“真不识相!”阿招嘟着嘴说,“哪有这么早来叫的?”
“当然是有要紧事情,够朋友才会一大早来。你少开口;开口就替我得罪人。”
阿招一赌气抱着被窝走到后房;然而刘不才仍有戒心,自己迎了出去,看见小张,抢先说道:“你请等一等,这里不是我们说话之处;吃早茶去。”
“不必到外头去吃茶,到我家去。我们老的在等你。”
“喔,”刘不才问道:“你说过了?”
“说过了。我们老的说,‘话不说不明。锣不打不响’;他也要交你这个朋友。”小张又说:“看样子,我们老的倒是一片诚心,立逼我来请你。走,走!我们老的喜欢吃早酒,开了一坛好酒在等。”
想不到有此意外的结果,刘不才大为高兴。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张秀才如说小书中所描写的祝枝山一流的人物,不可不防他一着。
因此,刘不才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倒先问你句话,我听人说,你们老太爷见了你怕,你怎么说,他怎么依。可有这话?”
“怕是也不见得。不过总听我的话就是了。”
这就不碍了,张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