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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绶春立即握住蔡智诚的左手,亲切地招呼道:“很好很好,谢谢你的帮忙”。
这一切和当年的情形是多么的相似啊。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话语,同样是在贵州人的队伍中,同样是大战之前的低沉的语调,同样是没有敬军礼而是鞠躬、握手,熊绶春的手也同样是那样软软的、湿湿的……但是,当年的志气昂扬的蔡新兵如今已成了精神低靡的蔡中校,奇Qīsuū。сom书当年的那个被架空的熊师长如今已成了被撤职的熊军长,战场的形势也颠倒了过来,他们所在的部队不是在攻击对手,而是被对手困在了狭小的包围圈里,既没有粮食也没有弹药、既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成天被铺天盖地的炮弹压着打,就象当年松山上的日军一样。
熊绶春很快就离开了,从背影上看,他的步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但蔡智诚却发现,这个面容憔悴、外表十分虚弱的人却佩带着领章和肩章,他是第14军之中唯一的戴着大盖帽、穿着常礼服的军官。
夜深了,杨围子村里燃起了堆堆篝火,寒夜中的士兵们都围坐在一起取暖。
探头望望四周,解放军那边也亮起了点点火光,那些光亮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把14军的东面、西面和北面围堵得严严实实。晚风吹过,从对面的阵地上传来了阵阵笑声和欢呼声,蔡智诚不免有点儿担心:“不知道共军会不会发动夜袭?”
“放心吧”,李剑民苦笑了一下,“他们明天白天的时间足够,犯不着在晚上费这个工夫”
是啊,明天……
对共军而言,明天将会是他们的胜利日。而对杨围子村里的国民党兵来说,到底还会不会有另一个明天呢?
蔡智诚的任务是给战车部队送电台,但他并没有能够完成这项差事——地空电台总共被分成了三摊,最后落到国军地面上的却只有一台发信机,这玩意连电源和天线都没有,当然也就不可能和天上的飞机进行“联络”。而且,电台原本应该送往双堆集、交到18军118师的手里,但现在却办不到。杨围子的北面、西面、东面,甚至西南角和东南角都被解放军围得严严实实,只剩下正南方向还有一溜狭窄的通道,而那条“通道”从早到晚都被侦察兵和狙击手的眼睛盯着,没有重兵的掩护根本就别想冲过去。
无奈之下,蔡伞兵只好把发信机交到14军军部,自己留在255团听天由命。对他而言,这样的选择其实并不算太坏,因为反正不管跑到什么地方都是被包围,还不如跟亲戚老乡们混在一起更加痛快一些。
255团的团部是一座由民房改建而成的“母堡”,地面以上是堡垒,地底下挖了个三米来深的大洞。12月10日的晚上,蔡智诚就住在这团部的地洞里。
“地下室”里除了蔡智诚,还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他是宿县职校的彭晋贤先生。
宿县职校的全称是“安徽省立第四中等职业学校”,这个学校现如今已经改成了“宿城一中”,高考的升学率在安徽省名列前矛,但在那时候却是一所培养蚕桑人才的农校,这彭晋贤就是专门研究桑树病虫害的老师。48年的11月份,彭先生正在乡下搞田野调查,没想到宿县战役恰巧就在这个时候爆发,国共双方在宿州城外杀得烽火连天,老彭只好带着学生往南边跑,他原本是打算逃到蚌埠去的,结果却在浍河边上遇到了第14军,然后就和黄维兵团一起被困在了包围圈里。
从宿县来到杨围子,彭晋贤的几位弟子全都死于非命,有被子弹打死的也有被炮弹炸死的,还有一个更倒霉,被飞机上丢下来的一摞报纸给砸死了。这让彭老夫子受到了很大刺激,整个晚上,他一直神经质地喋喋不休:
“各位官长,我是研究农桑的,知道么?‘犊健戴星耕白水,蚕饥冲雨采青桑’。斯农桑之业,乃民衣食之源、国富强之本,所谓不待耕而食、不待蚕而衣,则无所事焉。古人云,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衣食以农桑为本,诚如是也……诸位大人,我不想看你们打仗,我只想去看桑树,‘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常言道,劝农者为善,好战者不祥,你们两军交锋,把桑树砍光了、把乡民赶跑了、把我的学生也打死了,这又是何苦来哉……夫争国家者,取其土地人民而矣,虽得土地而无民,其谁与居?呜呼!征伐连年,世无宁日,实乃吾国之大不幸也……”
寂静的夜里,只有彭老夫子始终不停地唠唠叨叨,而其他人却都默默不语。蔡智诚明白,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地洞里的每个人其实都愿意离开战场、跟着彭老头去看他的桑树,但这却是根本办不到的,所以,一帮军官只好以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无奈,用这种无言的方式传达着“好战者”对“劝农者”的歉意。
那天晚上,彭先生弄得大家都没有睡好。蔡智诚在被窝里听了大半夜的“农桑辑要”,干脆爬起来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结果,这一看还就看上了瘾。
那“福尔摩斯”大概是彭先生的某位弟子的课外读物,全套12册。254团何玉林团长捧着本第2集读得津津有味,蔡智诚又行李堆里翻出了第5集——书的扉页里夹着一张宿县职校图书馆的书签,看来这培养农业人才的学堂还真是够开明,不仅实施农桑教育,还十分鼓励学生在侦探方面的兴趣。
幽深的地洞里不见天日,何上校和蔡中校在昏暗的油灯底下被柯南道尔弄得如痴如醉,等到李剑民团长喊他们上去吃东西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是12月11日的上午9点多钟了。
俩人爬出洞口,何玉林在观察口前张望了一下,诧异地说了句:“咦?共军今天没有喊话也没有开炮哦?”,然后又接着看他的福尔摩斯。蔡智诚也忙着翻书,一边看还一边颇不耐烦地责怪李剑民,“你少在窗口晃来晃去的,挡光遮亮,我这里还没有找到凶手呢”
李团长被两个福尔摩斯迷气得无可奈何,“在这个地方还用得着找凶手?我们一屋子人,除了种桑树的彭先生,个个都是杀人犯”
“是不是凶手,自己说了不算”,何玉林虽然只读了半本书,但学问却已经提高了一大截,“看看这一段:‘在当今世上,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做了什么’,按照小说家的观点,你老哥只晓得端起机枪嘟嘟嘟,顶多只能算个杀手,比起书上的人物还是不够凶”
一席话惹得满屋子哄堂大笑。但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大炮响了。
“呜——呜——呜——”
上午10点,头一轮炮弹从北面飞来,首先打破了战场的寂静,那弹头划破空气,发出有点象是女人哭嚎般的声音,大家知道,这种奇异的尖啸属于107毫米重迫击炮(化学炮)。但紧接着,又有更多的炮弹从各个方向打了过来,周围的爆炸声很快连成了一片,从这以后,蔡智诚就再也无法分辨炮弹的型号和落点,他甚至无法估计,到底有多少门火炮对准了这块长宽不过二百来米的阵地。
——注:48年12月11日上午,解放军中野部队从西面(4纵10旅28、30团)、北面(4纵11旅32团、13旅38团)和东面(9纵27旅79、80团)同时对杨围子发起攻击。其中东面的张围子方向配备山野炮三十二门,发射炮弹约三千发,另外两个方向的火炮数量不详。
杨围子村立刻就被炮火覆盖了,阵地上的一切完全笼罩在硝烟之中。
炮弹如成串的惊雷在四周炸响,密密麻麻,让人分不清先后、分不出远近。爆炸绽起耀眼的光亮,白色的、橙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忽明忽暗,闪烁在人们的脸上,使每个人的面孔都如同鬼魂般的怪异。灼热的气浪卷着刺鼻的烟雾从窗口扑进屋内,熏得人几乎窒息,冲击波撞击着碉堡的四壁,在255团的团部漫起了沙石的风暴。
炮击刚开始的时候,团部里的人们还显得泰然自若。这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油子,胆子比较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团部所在的“母堡”十分结实,大家比较放心——杨围子原本有近百幢民宅,第14军占据这里之后就拆掉了村里的大部分房屋,只留下最牢固的几间。国民党兵在民房外墙的四周垒起了重重沙袋,又在房顶上纵横交错地加设了多层梁木,把普通的砖房改成了坚固的堡垒,除非被大口径榴弹炮直接命中,否则是无法摧毁的。在当时,解放军的炮兵水平很一般,平常开炮只能打个大概齐,想要实施精确射击几乎是办不到的,所以碉堡里的上校中校们都觉得十分踏实,一个个挺起腰杆装模作样,谁也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