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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还说得吴语么?”莫胡笑道:“侬毋晓得为否为?”吕不韦大笑:“好!这吴哝软语原是纯正。其余如衣食住行,还都记得么?”莫胡道:“晓得些了,侬虽生在云中,姆妈却是吴风,侬为否为也为了。”吕不韦目光便是一闪:“你母现在何处?”莫胡眼睛便是一红:“那年,姆妈将我送到陈城,便病累去了。”吕不韦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头笑道:“莫胡,云庐便是你家,你不会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点头,一双大眼睛却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过得月余,邯郸诸事处置妥当,吕不韦便轻车南下了。
此时正当小寒节气,过得安阳便是一天彤云大雪纷飞。官道之上车马寥落人迹几绝,三马轻便缁车辚辚驶过茫茫原野,竟是满目寥落。这河内地带原本已经被秦国夺去做了河内郡,不想长平大战后老秦王执意灭赵,逼得六国合纵再起,联军三败秦军,竟将秦国逼回了函谷关,河内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国韩国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东六国与不可一世的强秦打了个平手。可仔细参量,这个“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说这六十余城的河内之地,原本是三晋腹心,千里沃野村畴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风华!昔年纵是窝冬之期,河内原野也是炊烟袅袅如暮霭飘荡,鸡鸣狗吠如市声喧嚷,毗邻城池号角遥遥呼应,条条官道车马络绎不绝,那一番热气蒸腾的气象,任谁也是眼热也。然则便在倏忽之间,这河内原野竟变得一片萧瑟落寞,十里不见一村,百里难觅炊烟,惟余座座城池在连天风雪中孤独地守望,暮色中一声声闭城号角苍凉得令人心碎。
对天下商旅道,吕不韦最是熟悉不过,对这几乎便是半个故乡的河内之地,吕不韦更是熟悉得如数家珍闭目也可周游。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内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韩老民,可在秦国的河内郡过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秦人。长平大战,河内十五岁以上男子悉数入军为伕,竟是人人踊跃。秦军败退回防,河内之民又是悉数随秦军“逃国”,到关中去做了真正的秦人!战国之世地广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盖人可夺地,地却未必能夺人。河内之地可谓天下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余万魏韩之民却硬是离了故土随秦军而去,何能不令人一声浩叹!
有一次,吕不韦在平原君府邸与几员赵军大将会议兵器商事,言及河内之民逃国,大将们竟异口同声说这是秦军裹胁所致。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平原君见吕不韦默然不语,便问吕不韦以为如何?吕不韦淡淡笑道:“魏国占据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却有几个秦人入魏?赵国容纳一支老秦流部,费力费时三百余年,最终依然是三四成离赵回秦。秦人裹胁之力,也未免忒是离奇也。”一语落点,大将们脸便黑了。平原君尴尬得呵呵笑了一阵,竟终是没有说话。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吕不韦请到云庐,便与吕不韦做了一次长夜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要吕不韦说说何以看好秦国?按薛公说法,长平大战秦国大军死伤过半,三败之后更是退回函谷关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势犹如霜后秋草,五六十年决然不能恢复元气;当此之时,且不说扶助嬴异人能否成功,纵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则嘻嘻笑道:“秦赵两败俱伤,然赵有五国后援,复原只在朝夕之间。秦却是独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撑得几日?公携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有个好么?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辅佐信陵君回魏称王,做一番实在大业!”
“两公之言差矣!”吕不韦哈哈大笑一阵坦率答道,“两公虽则高才多谋,然蜗居邯郸市井太久,所执之论,皆为山东士子庸常之见也。不韦久为商旅,惟有一长,便是长年累月地在各国周游走动,所见所闻皆是实在无虚。不韦之见,山东士子们的‘秦赵大争,两败俱伤’之说,却是太过轻率也!”
“何以见得?”薛公立即紧跟一句。
“敢问两公,战国之世,国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异口同声。
“好!”吕不韦淡淡一笑,“十年以来,两公到过河内么?”
“但说便是,老夫敢回河内么?”毛公红着脸一句嚷嚷。
“千里河内,公之故国,已是空空如也!”吕不韦一声感喟,“河内昔年之景象,两公当比不韦知之更深。而今河内,却是惟见城池,不见村畴,百余万河内庶民,十有八九都跟着秦军进了函谷关。残余一两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内,竟比洛阳王畿更过荒凉破败!秦固三败,然仅仅败军而已,人口根基并未流失几多。六国固胜,元气却是大伤,人口流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内便是一半魏国,如此荒凉萧瑟,须得多久岁月才蓄积得百万人口?纵想成军抗秦,却是谈何容易!如此看去,这‘两败俱伤’便大是不同。秦国外伤,六国内外俱伤。孰轻孰重?公自断之。”
“他国人口也同样流失么?”薛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不韦所见,六国人口皆大损伤。”吕不韦掰着指头数起来,“楚国老郢都区域人口最多,然被秦国夺取而设置南郡近二十年,秦军回撤之时,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进了蜀地。那个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络绎不绝。东北两面,燕齐大战后两国人口原本已经大大减少,虽无大逃亡,然所余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复原?韩国更不消说得,数十万庶民连同上党早归了赵国,河外之民不断逃国,总共人口剩余不到百万,几乎不到秦国一个郡!魏国河内已失百余万,全部河外人口不过五六百万。赵国大败之后惨胜,精壮男子已是十余其三,举国人口锐减到不到千万,勉力重建新军二十万,却得一力防范死灰复燃的匈奴。如此大势,是两败俱伤么?”
“秦国人口有几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不韦多年经营兵器盐铁,对目下各国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吕不韦笑道,“秦国人口,当在两千三五百万,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云庐大帐一阵默然,终是毛公笑叹一声:“商人终究务实,先生难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吕不韦真正说服了两个风尘隐士抛却了山东士子们难以释怀的仇秦之心,愿意与他共事谋划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业。说到底,但凡战国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报效祖国,然在报效无门之际却也不会永远地拘泥于邦国囹圄。毕竟,战国之世的天下意识是宏大主流,邦国畛域事实上被士人们看作极为偏狭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吕不韦何能以卫国人之身寻觅得两个隐居在赵国的魏国名士来谋划一件秦国大计?
便在这漫天大雪之中,车马终于到了白马津渡口。
白马津者,因神异白马之传说而得名也。大河流经中原,到得卫国地面正是中段。卫国都城濮阳在河南,与之遥遥相对的大河对岸有一座山。时人流传:山下常有白马如云群行,白马悲鸣则大河决口,白马疾驰则山崩地裂,白马从容如白云悠悠,大河便是滔滔无事;但有河决,官府便招得勇士将山下白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这山便叫了白马山,这渡口便叫了白马津,渡口边的硕大石亭便叫了神马亭。为了不惊扰白马悲鸣,多少年来白马津便有了一个无声渡河的习俗——无论风雨霜雪,马匹都要衔枚裹蹄,车辆都要摘去铃铛,号角禁绝,金鼓屏息,船户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飞舞,天地间惟有绵绵无断的嚓嚓轻响,纵是高声说话,丈许之外也难以听得清楚。驾车执事遥遥一望渡口便回头笑道:“先生,想要个响动都难,还须得整治车马么?”吕不韦却已经推开车窗走了下来,一挥手道:“乡俗生天地。下车动手。”说罢便走到车前开始摘铃。执事连忙一纵身下车:“先生莫动,我来。”带住马缰跳下车来便开始动手,片刻之间便收拾得紧趁利落,回头正要请先生上车,却见吕不韦已经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说话,轻轻一抖马缰便牵着马赶了上来。
虽是冰封雪拥,渡口却也停泊着几条客船。吕不韦刚站到空旷的码头,便有一个黝黑精壮的中年人出现在最近的一条小船船头:“客官要渡河么?”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敢问船家,冰冻几许,船可开得?”船家遥遥一指河面:“冰冻不匀,薄厚无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领你过冰。”吕不韦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车三马两人,不知你船能否载得?”船家摇摇头道:“俺船载不得车马。客官若要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