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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齐湣王一班君臣如何将逃亡认做移驾,职司护卫的禁军大将却是最明白不过的。如此行军,燕军若赶上来追杀,岂不活活一个屠场?然则车马队中冠盖如云,无论禁军大将如何紧张督促,也抵不得齐湣王时不时便要歇息的王命。禁军大将急得一身冷汗,径直到王车前请令轻装疾行。齐湣王却立时沉下了脸:“天佑本王,燕军何敢追杀?逍遥走去便是!”
三日之后,一班没有车辆的王族子弟与嫔妃女眷侍女等,便累得无论如何走不动了。齐湣王见状,立即下了一道诏令:“三千骑士改作步军,马匹让于王族骑乘!”护军大将惊讶莫名,飞马从前军赶来力争:“臣启我王:紧急之时,骑士如何能没有战马?疲弱不堪者,可就近驻扎一座小城堡便是。”
“一派胡言!”齐湣王顿时大怒,“天霸大业,岂能没有王室血脉?区区几千兵卒,死何足惜!”大将铁青着脸色默默走了,战马也让出来了,可护卫将士们却象霜打了一般蔫了下去,再也没有了生龙活虎的禁军气象。
又走得三日,燕军竟一直没有追来,长长的队伍便轻松起来。于是,王族子弟与大臣们便开始纷纷赞颂了。“齐王禀承天命,果然天霸之相!”“我王天威犹在,当真旷古第一王!”诸如此类的种种颂词随着亢奋的口舌弥漫开来。齐湣王便听得哈哈大笑:“乃得大缩,方可大盈。天意奥秘,岂是姬平乐毅所能窥视也!”
正在遍野颂扬之时,斥候飞马车前:“禀报我王:已到卫国地界!”
齐湣王霍然站起四面观望,见茫茫巨野泽已在身后,濮阳城箭楼已经遥遥在望 ,不禁长吁一气,精神顿时抖擞:“传诏卫君:迎接王驾,让出宫殿。本王要在卫国整顿兵马,杀回齐国!” 王车旁的御书一脸惶恐道:“我大军战败,大王应折节屈身,方可在卫国立足反攻。如此恐坏大事,愿我王三思。”
“岂有此理!”齐湣王顿时不悦,傲慢矜持地一挥手,“小小卫国五等君爵,岂可与本王同日而语?毋得多言,作速传诏!”
此时禁军大将飞马赶到:“禀报我王:卫君率领臣下出城迎来。”
齐湣王大笑:“卫嗣君尚知臣道,备好千镒黄金赏赐!”
片刻之间,齐卫人马便在濮阳郊野相遇。两鬓白发的卫君骑着一匹老马,带着一个百人骑队、几辆牛车与十多名臣子逶迤前来,老远便住马守侯在道边。见齐国人马红压压涌来,卫君竟只是盯着齐湣王上下打量,丝毫没有上前参拜之意。齐湣王脸色顿时便沉了下来,王车辚辚前出冷冷道:“卫嗣!不晓得附庸臣礼么?”
卫嗣遥遥拱手道:“齐王过境,卫嗣以邦交古礼犒劳可也。穷弱小邦,唯能请齐王略解饥渴之苦,尚请鉴谅。”竟是不卑不亢,更没有下马。
“卫嗣大胆!”齐湣王暴怒大喝,“两车水酒搪塞,本王乞丐么?”
卫嗣淡淡一笑:“失国逃亡尚妄自尊大,齐国不亡,岂有天理?”
“好个卫嗣。”齐湣王狞厉地一笑,“来人!拿下卫嗣,濮阳做我西都!”
护军大将正在愣怔,便闻卫嗣连声冷笑:“卫国纵小,也有三五万人马,对付你这区区万余败兵,也还是举手之劳。起号!”话音方落,便见身后百人骑队号角呜呜吹动,濮阳城外的山丘中便涌出了队队战车,虽然老旧,却也是旌旗飘摇声威赫赫。
齐湣王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骂道:“卫嗣!且留你狗头几日!”转身大喝一声,“回军东南,去楚国!”
卫嗣扬鞭大笑:“快哉快哉!老夫也战胜一回了!田地,走好——”
齐湣王又羞又脑,气急败坏间竟是一口热血哇地喷了出来。禁军将领大惊,连忙高声下令:“太医救治,全军疾进,脱开卫军!”已经是惊慌失措的纷乱大军,便轰轰隆隆的卷着烟尘向东南去了。
行得半日,暮色时分又回到了巨野泽畔。此去楚国郢都尚有千里之遥,散架一般的人马早已经没有了张扬谈笑,个个脸色灰白神色疲惫。习惯了锺鸣鼎食富贵豪阔的公子嫔妃们,原本是满怀喜悦的要进濮阳一扫逃亡晦气,人人都盘算着如何在濮阳沐浴一番痛饮一番,再大睡三日,何曾想到自己是逃亡之旅?濮阳城外的突然变故不啻一声惊雷,这些惯常颐指气使的食肉者们才如梦方醒——齐国王族的显赫光环已经没有了,已经变成了连卫国这等小邦都可以蔑视嘲弄的丧家之犬!齐湣王的突然吐血,更是给这支逃亡乱军雪上加霜,惶惶不安的目光对王车开始侧目而视了,狂热的赞颂也渐渐变成了夹杂着沮丧的怨恨,曾经令人迷醉的天霸神话,顷刻间便被冰冷地淹没了。及至在湖畔乱纷纷扎下营盘,各色人等便像泄了气的皮囊,一片片的瘫软在茅草丛中,竟无一人前去做朝王礼拜。
好容易升起了几缕炊烟,大军却轰然骚动起来:“楚军来了!楚军来了!”
齐湣王本来在车中昏昏欲睡,闻言竟霍然起身,遥遥望去,但见残阳暮色中大队军马鼓尘而来,黄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经清晰可见。“天意也!”齐湣王长吁一声,这才猛然想起楚国救援而被自己拒绝的一番事来。
护军大将飞马而来:“禀报我王:楚将淖齿率大队兵马救援!”
“传诏淖齿拜见。”齐湣王转身下令,“王车前出,仪仗成列,臣工两班!”片刻之间,这支奄奄沮丧的乱军又神奇地活了起来,旌旗仪仗猎猎飞舞,大臣嫔妃诸王子肃然成列,俨然王帐辕门的气象。这时楚军已经在一箭之地扎住阵脚,一员大将飞来在王车前下马躬身:“楚将淖齿,拜见齐王。”
齐湣王矜持地笑了:“淖齿勤王,实堪嘉勉。今本王欲以莒城为天霸大业根基,将军可率本部兵马助我,本王封你为齐国丞相。”
“谢过齐王。”淖齿一拱手,“何时兵发莒城?”
“大军休整一晚,明晨进入莒城。”
“臣留两万兵马护卫。臣请先入莒城,为我王安顿宫室。”
“淖齿果然忠心!”齐湣王一挥手,“你便先去,本王明日即到。”
淖齿转身飞马去了。御书却凑近王车低声道:“臣闻莒城郊野多有逃亡庶民,鱼龙混杂,我王还是转往他城为上。”“杞人忧天。”齐湣王冷笑一声,“本王神蛟,怕甚鱼龙混杂!传诏齐楚大军:饱餐战饭,养精蓄锐,明朝进入莒城!”王车四周轰然一应,号角四起,炊烟遍野,王族们又欢呼雀跃起来了。
次日天刚亮,这支奇特的大军便熙熙攘攘上路了。楚军铁骑两翼行进,将这支混杂纷乱的车马人流夹持在中间一里多宽的草地上,竟仿佛押着战俘一般。王车旁的两百仪仗铁骑,总算还保持着旌旗如林的王室威仪,簇拥着齐湣王的大型王车,辚辚隆隆地碾压着一两尺深的茫茫苇草向东北开路。整整走得一日,暮色时分方才渡过了沂水,距离莒城尚有三十余里。御书便请命齐湣王是否扎营歇息一夜,明晨整肃威仪再进莒城?齐湣王却是亢奋异常:“本王竞日颠簸,尚且不累,谁个便累了?立即进发!一鼓作气入莒城!”
进入莒城的诸般美梦毕竟是诱人的,疲惫不堪的逃亡大军粘着湿淋淋的过河衣衫,又打起精神赶路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翻过了一座小山包,骤然便见河谷里火把遍野人声鼎沸,仿佛临淄夜市一般。便有王子高喊:“快看也,莒城箭楼!”纷乱人群便是一片叫嚷:“莒城到了!快走啊!”齐湣王却是一声大喝:“站下!莒城乃大齐地面,当有王者威仪。列队,等候淖齿丞相迎接本王!”
“启禀齐王,”一员楚军大将走马车前,“将军有令:齐王自行入城。”
“如何?”齐湣王一声冷笑,“淖齿反了不成?”
楚将却骤然变脸:“铁骑列阵!护持王车下山!”
齐湣王傲慢地一笑:“莒城有大齐万千子民,本王便与淖齿见个真章。下山!”
在楚军两万铁骑威逼下,齐湣王怒气冲冲地带着乱纷纷的逃亡人马涌下了山头。一进河谷,便见两岸全是密密麻麻的各色帐篷,片片火把的暗影中到处躺卧着呻吟呼唤的老弱病残与衣衫褴褛的人群。王车乱军开过河谷,便有一声声嘶哑的呐喊此起彼伏:“逃国齐王来了!快来看啊——”倏忽之间,遍野人群如乱云聚合,漫无边际的火把便向莒城下卷来。御书胆颤心惊地提醒齐湣王忍耐一时,齐湣王却勃然大怒:“本王禀承天命,何惧之有!”
方到城下,却见大片火把下整肃排列着一个巨大的楚军方阵,中央大纛旗下一方土台,拄着一口长剑的淖齿正硬挺挺伫立在土台上,顶盔贯甲金色斗篷,连鬓大胡须虬结的黝黑脸膛上却是一副狞厉的微笑。
“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