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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见,战国之王霸大业,必得灭人之国,取之于战场?”黑面罩嬴虔的声音竟有些沙哑喘息。
“甚是。方今大争之世,较力之时,非比拼实力,无以成大业。”
“灭国之后,不行诸侯分制,而以一国之法度统一治理天下?”樗里疾跟问。
“然也。这是战国王霸的根基。分治,则散则退;统治,则整则合。”
嬴驷的脸色依然平静淡漠。但苏秦从他骤然发亮的目光中,却感到了这位君主对自己见解的认同。只见他习惯性的用右手轻叩着书案:“先生说,担此重任非秦国莫属,何以见得?”
苏秦精神大振,清清嗓子道:“秦国可当一统大任者,有四:其一,实力雄厚,财货军辎超出六国甚多,可支撑长期大战。其二,秦人善战,朝野同心,举国皆兵,扩充兵力的速度远快于山东六国,战端一起,数十万大军只是期年之功。其三,秦国四面关山,东有崤山函谷关,西有陈仓大散关,南有南山武关,北有高原横亘。被山带河,据形胜之要,无异平添十万大军。惟其如此,秦国无后顾之忧,可全部将兵力投入山东大战。仅此一点,中原四战之国无法匹敌也。其四,秦国变法深彻,法度成型,乃唯一可取代诸侯分治,而能统治天下之国家。有此四者,王霸统一大业,唯秦国可成!”
就在苏秦侃侃大论中,嬴驷的目光却渐渐暗淡下来,黑面罩嬴虔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有何不妥么?苏秦似乎也觉察到到了什么,便停顿下来,殿中一时宁静。唯有长带笑容的樗里疾目光巡睃,拱手笑问:“先生所言,为远图?为近策?”
苏秦:“霸业大计,自是远图。始于足下,亦为近策。”
“左右逢源,好辩才!”樗里疾哈哈大笑:“然则,先生究竟是要秦国做远图准备?抑或立即东出?”
“上大夫,秦国自当立即着手王霸大计。惟其远图,必得近举也。”
黑面罩的嬴虔喘了一口粗气,似乎憋不住开了口:“先生前后两条,嬴虔不敢妄议。然则中间论兵两条,嬴虔颇不敢苟同。一则,先生对秦国扩充兵力估算过高,又对山东六国兵力估算过低。且不说秦国目下现有新军,远远不足以大战六国。即以扩军论之,一支数十万的大军,如何能一年成功?春秋车战,得万乘兵车,至少须十年积聚。而今新军是步骑野战,以十万铁骑十万甲士,共计二十万兵力计,且不说精铁、兵器、战马之筹集,仅以征兵训练而言,至少三年不能成军。先生知晓魏国的二十多万精兵,庞涓训练了多长时间么?再有,山东六国的兵力,魏国赵国各二十多万,楚国齐国各三十多万,偏远的燕国与小一点的韩国也各有十万左右。相比之下,倒是秦国兵力最少。二则,秦国关山形胜,固然易守难攻,然则若无实力,也不尽然。吴起有言,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若关山必能固国,当年魏国何能夺我河西六百里,将我压缩到一隅之地?”
嬴虔是秦国著名将领,一生酷爱兵事,虽然在秦国变法中退出政坛深居不出,但并没有停止对军旅生涯的爱好揣摩。这番话有理有据,显然是不堪苏秦的议兵之说冲口而出的。以嬴虔的资望与持重,这番话简直就是宣布:苏秦的说辞荒唐不足信!
但苏秦却并没有慌乱。他是有备而来,自然设想过各种应对。略加思忖,苏秦笑道:“太傅既知兵,苏秦敢问,何以山东六国兵力俱强,却皆居防守之势?何以秦国兵力尚未壮大,却已居进攻之势?”
嬴虔一怔,喉头“咕”的一声,急切间想不透,竟未反上话来,便默在那里。
樗里疾机警接上:“以先生之见,却是为何?”
“此中要义,在于不能以兵论兵。兵争以国力为基石,并非尽在成型之兵。无人口财货之实力,虽有善战之兵,必不能持久。反之亦然。先年,秦国献公率能征惯战之师,而终于石门大败,丧师失地,导致列国卑秦而孝公愤立国耻碑。此中因由何在?当时非秦国兵弱也,实秦国国弱也;非六国兵强也,实六国国富也。今日之势则相反,秦国富强,故兵虽少而对山东居于攻势;六国实力大减,故兵虽众而自甘守势。此攻守之势,绝非单纯兵力所致,实乃国力所致。惟其如此,以兵论兵,不能窥天下堂奥也。太傅以为如何?”苏秦觉得必须以深彻见解使这两位大臣无反诘之力,才能达到说服秦公的目的,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
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先生一番话倒颇似名家诡说,国力兵力犹如鸡与蛋,孰先孰后,却看如何说法了。”
“避实就虚,不得要领。”嬴虔冷冷一笑,霍然站起:“君上,臣告退。”说完竟大步去了。苏秦心中一沉,大是惊讶——这秦国臣子如何忒般无礼?
国君嬴驷却仿佛没有看见,淡淡笑道:“先生之论,容嬴驷思谋再定。来人,赏赐先生二百金。”话音落点,木屏后一声尖细的应答,一个黑衣老内侍便捧盘走出,仿佛准备好的一般。
刹那之间,苏秦面红过耳,满腔热血涌向头顶!他低下头咬紧牙关,一阵长长的鼻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从容站起拱手道:“多谢秦公厚意,苏秦衣食尚有着落。告辞。”说完大袖一挥,扬长而去。
“先生慢走!”樗里疾气喘吁吁的追到车马场,在轺车前拦住苏秦深深一躬:“先生莫得多心,国君赏赐乃是敬贤之心,并非轻慢先生。”
“无功不受禄,士之常节也。”
“先生可愿屈居上卿之职?策划军国大计?”
苏秦仰天一阵大笑:“犀首尚且不屑,苏秦岂能为之?上大夫,告辞了。”一拱手便转身跨上那辆青铜轺车,一抖马缰便辚辚而去。樗里疾怔怔的站在广场,迷惘的看着苏秦远去的背影,沉重的一声叹息。
五、命乖车生祸
一辆青铜轺车从长街驶过,车声辚辚,马蹄脆疾,行人纷纷侧目!
并非秦人少见多怪,实在是这件事儿大为奇特。按这辆青铜轺车的华贵典雅,惯常当是四匹同色骏马驾拉,方合高车驷马的规矩。至少也应当是两匹骏马驾拉,方算得轻车简从。这不仅仅是威仪匹配,还因为这种青铜轺车坚实厚重,决非一马之力可以长行。但这辆轺车却只有一匹并不雄骏的棕色马驾拉,偏又跑得轻松急促。秦人素有马上传统,岂能不感到大为惊奇?更有眼疾者惊呼:“呀,还没有驭手!”“布衣无冠,如何便有此等高车?”一惊一乍,更招来市人驻足观望。
车上主人却仿佛没有看见纷纷聚拢的行人,径自抖缰催马,直向东南一片灯火汪洋的街区而来。时当暮色刚刚降临,夕阳还没有隐去,眼前这片明亮的灯海与身后已经陷入沉沉暮霭的国人区,直是两个天地一般!
这片遥遥可见的灯海,便是秦都咸阳名动天下的尚商坊。
老秦人常说周秦同源。秦人所建的咸阳都城,大格局上师法了镐京古制,只不过规模大了许多,小布局略有变通而已。整个咸阳分为两个区域,即“城”与“郭”。“城”是国君宫殿与官府官署集中的区域,四面有城墙,民间称为小城或王城;“城”外的街市区域称为“郭”,是国人、军队、商贾、作坊集中的区域。春秋战国之世,“郭”的区域远远大于“城”,所以有“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说法。至于大多少,则无定制,要取决于都市的建造目标与可能进入的人口。咸阳的城郭都很大,建造时的规模已经与当时的大梁、临淄、洛阳比肩,成为天下第四大都城。历经二十多年的扩展,事实上已经超过了东方三都,成为天下第一大都城。举凡国都,堂皇气势在于“城”,殷实富贵在于“郭”。真正能够对天下商旅与民众生出吸引力的,还是“郭”区。工匠、百业、商贾、店铺、财货、器物以及国人文明,统统都在“郭”里体现出来,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郭”中商市的繁荣程度。商旅通则物流通,物流通则财货不乏,物流畅通,非但弥补了本国物料的短缺,而且增加了国库钱税。如果一个国都的“郭”区能够成为天下著名的商旅都会,给这个国家带来的好处,那可真是难以估量!
历经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业就象无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渗透瓦解了古老的礼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财货,给庶民官府带来了许多好处。周王室时期那点儿可怜的官商官市早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私商取代,新兴的诸侯国对商业商人也早已经刮目相看了!齐国管仲做丞相时,官府介入商业,经营最重要的盐铁,又对私商统一管理,使商业在齐国成为与农耕并存的两大经济支柱,也使齐国临淄成为春秋时期最发达的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