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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中,嬴驷忐忑不安。兹事体大,关乎他毕生功业能否登峰造极,实在令他不能闲适以对。虽然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静稳健,但贴身内侍却从他进食减少、寝枕梦呓、书房长踱中觉察到了他的焦躁,一个个谨小慎微,不敢弄出些微声响,偌大宫廷竟沉寂得如同幽谷一般。焦急的等待中,嬴驷隐隐约约的竟希望自己原先的判断有错,希望看到三位大臣异口同声的赞同犀首的宏大方略,自己便能放手一搏,真正统一华夏,成为与夏禹商汤周武齐名的一代圣王!
新君嬴驷的不安还没有持续到第三天,一卷书奏先行送到,却是太傅嬴虔的上书。
嬴虔的上书很短,主张也很明确:东出函谷关非今日提出,先君孝公已有此图谋;犀首所议,势在必然,无须自疑多议;然后便是慷慨请战:“臣尚在盛年,思及昔日国耻,每每热血沸腾,愿自领一军,东出函谷关与三晋首战,立我大秦国威!”
嬴驷读罢,觉得不得要领,不禁叹息了一声。公伯嬴虔在三十年前就是秦军猛将,也颇具政事头脑,若非他的坚实支持,公父当初的即位以及后来的变法,都是不可能稳当的。包括自己诛杀商鞅、平定叛乱、肃清世族、站稳根基,如果没有公伯的鼎力支持,同样不可能顺利。然则,公伯就象大多数老秦元勋一样,耿介固执,恩怨分明,任何时候说起与中原诸侯的仇恨,都是咬牙切齿,任何时候说出关作战,都踊跃万分,既不想能不能打胜,更不问打得是不是时候。老秦部族长期奋战自保,做诸侯立国后,又遭遇山东诸侯蔑视而长期挣扎图存,数百年的闭锁奋争传统,使老秦臣工大多养成了狭隘激烈的个性——疏离于天下大势之外,耿耿于秦国苦难之中,但凡对外,人人莫不喊打!公伯的上书也大体上循了这条路子,先君图谋——国耻所在——热血沸腾——坚请一战。
嬴驷的特殊阅历,使他能够清楚看到老秦人的这种缺陷,如此做去,图小霸足矣,图天下差矣。从长远谋划着眼,他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盲目喊打的一片呼应,而是高屋建瓴洞悉天下的行动方略,从而决定秦国究竟该不该在这时候大打出手?看来公伯并没有冷静下来,也许,在这件事情上,他永远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第四日清晨,卯时刚到,上大夫樗里疾的书奏便送到了,嬴驷立即闭门展卷:
臣启国君:犀首之策,大长秦国志气,实堪称道。然臣扪心静思,以为尚有可商榷处:其一,山东六国,其势未衰:齐国实力大增,已取代魏国而成第一强国。魏楚两国实力尚在。赵韩燕三国,大弱之后正图恢复,亦未病入膏肓。其二,秦国实力,只可谓强出任何一国,不可谓以一敌六。若仓促东出,敌国相援,以一敌二尚可,以一敌三则胜算极小。其三,秦国内治尚有诸多难事:人口不足以扩充大军,良田不足以长资军食,新法尚未在陇西、北地及收复之失地生根。大战一起,绵绵无期,倾国之力,能否持久?臣不敢断言。有此者三,大业似当徐徐图之,不可期盼于朝夕之间。至于秦国目下之攻守方略该当如何?臣尚无成算定策,容臣思之而后奏。臣樗里疾上。秦公二年四月初三。
“可惜……”嬴驷掩卷叹息了一声。
樗里疾的上书是一面性的,只对犀首方略提出了“商榷”,实际上是从三个方面否定了犀首的“称王东进,统一六国”的方略。这几条清楚明白,切中要害,往出一摆便立即显出了犀首方略的缺陷。以嬴驷对秦国的透彻了解,自然掂出了沉甸甸的分量。应该说,樗里疾的眼光还是足以胜任治国大任的。
但是,樗里疾却没有提出秦国应该采取的行动方略,使嬴驷总觉得空荡荡的。如果既不采纳犀首方略,却又拿不出自己的方略,往前走还不是盲人瞎马?嬴驷需要的,也是秦国朝野需要的,是一套能够振作国人激励士气指引大道的兴国方略。譬如在公父时期,商君提出的“变法强国,雪我国耻”,一直激励秦国朝野发奋了二十多年!如今开始了一个新生代,国家已强,国耻已雪,自然需要新的目标激励国人,激励自己。若无此急迫,当时犀首只说出了十六个字,嬴驷如何竟能当殿封他为上卿?樗里疾毕竟久居郡县之职,缺乏对天下大势的鸟瞰洞察,也不能求全责备于他。
又是久久的陷入沉思,嬴驷以为,对司马错的上书也不能期望过高。樗里疾身为一代才士,尚且不能筹划出切实大计;司马错毕竟军人,纵是名将之后,又岂有此等筹划全局之才?看来,此事还得与犀首商议,请他象商君那样:先行将秦国勘察一遍,再重行谋划,也未尝不可……
“禀国君:国尉府呈来司马错上书。”傍晚时分,掌书捧着一卷竹简轻步走进书房,“噢?”嬴驷稍许感到了意外。天已暮黑,三日限期已到,司马错竟有了上书?嬴驷一阵兴奋,便要立即看看这个国尉如何说法?内侍挑亮大灯,又在书案顶端放置了一座一尺多高的铜人座灯,书房竟是分外明亮,嬴驷立即打开了竹简:
臣启君上:犀首方略,倚重军争,看似远图,实为近谋。近谋者,必以当下国力为根基。秦国新军尚未扩充,以五万之众欲吞灭天下,难矣哉!秦国元气虽成,然不足以对抗六国之力。以臣确算,欲东出大战,非三十万精兵不能言胜。而扩充军力、训练士卒,非两年不能完成。另则,秦国目下之可耕良田,唯关中近百万亩,余皆山地广漠,无以提供数十万大军长期征战之军粮。故此,犀首之谋,近不可行。
秦国方略,可做两期:前三年预期,后十年动期。三年之内,韬晦猛进,暗拓国土,充实国力,整军经武,是为预期方略。三年之后,大举东出,远图可谋。不积跬步,无以成千里。不思寸功,无以成大业。愿君上冷静思之。
臣司马错谨上 秦公二年四月初四。
“啪!”嬴驷阖上竹简。
“哗——”嬴驷又不自觉的打开竹简。
整整一个时辰,嬴驷一动不动的反复琢磨。终于,他霍然起身:“备车出宫,国尉府!”
国尉府的后园很是奇特。司马错正在这里忙碌。
四棵大树上挂着八盏风灯,照得树下一片“山川”沟壑分明。司马错手中拿着一支丈杆,凝神绕着这片“山川”踱步鸟瞰,不断用丈杆度量着山头、道路、河流,念出一串串数字,等旁边的一名军吏记录完毕,便又是一阵沉默审量,时而摇头,时而点头。
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做国尉,司马错的梦想,是成为驰骋疆场的一代名将。战国时期的国尉,并不是实际上的三军统帅,而只是处置日常军务的武职大臣。寻常时日,国尉在丞相府节制下要做的是:征召兵员、训练新兵、筹备军资军食、打造兵器装备、统筹要塞防务等等,并不领兵打仗;遇有战事,统兵出征的上将军才是真正的军队统帅;国尉府,只是统帅的后方官署而已。按照传统,国家的上将军一职平常是不设置的,只在战事来临的时候才选定任命。但进入战国之世,大仗连绵,军争不断,上将军便逐渐成为常设重职,其爵资与统摄国政的丞相相等,足见其地位显赫!初期魏国的吴起和继任的庞涓,便始终是上将军;后来的齐国上将军田忌、燕国上将军乐毅、赵国上将军廉颇与李牧、楚国上将军项燕、秦国的三代上将军白起、王翦、蒙恬等,都是在统兵大战中涌现出的赫赫名将!司马错想做的,正是这样的名将,而不是操持兵政的国尉。
然则,命运却偏偏让他做了国尉!
司马错很是沉默了一段,不想将国尉做得出色,总想给自己统兵出战留下退路。几次议事,却发现国君并没有将自己当做寻常军政臣子对待,而颇有倚重之意。司马错猛然悟到,自己错了!眼下,秦国统兵出战的资深上将军惟有嬴虔,可嬴虔是车战时期的名将,对如今的步骑野战已经很生疏了,加之闭门十三年足不出户,要胜任新军统帅几乎已经不可能。当此之时,自己必然会成为秦国的统兵将领,然则自己资望尚浅,且没有统兵大战的煌煌军功,骤然授予上将军大任,在素有军争传统的秦国,必然引起非议;国君先授自己爵位较低的国尉之职,既不误事,又无非议,可谓用人独到,自己如何能懈怠军政?
一旦豁然,司马错便开始了对秦国的深究谋划。
司马错出身兵家,祖上本为齐国的田氏部族。先祖田穰苴,本是春秋时齐景公时的名将,百战沙场,军功卓然,封为齐国司马。田穰苴晚年写了一部兵法,传抄传读者皆以习惯的官称冠名,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