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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浑身绷得铁紧,飞赴秦王行营禀报。
秦王沉着脸一句话:“轻兵轻兵,不死人叫轻兵?秦人军誓,不是戏言。”
李斯一声哽咽,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走!下邽。”秦王大手一挥,二话不说便出了行营。
与东南华山遥遥相对的北洛水入渭处,是下邽、频阳两县的决战地。
下邽、频阳两县,都是秦川东部的大县,其土地正在泾水干渠末端地带。泾水干渠从这两县的塬坡地带穿过,再东去数十里汇入北洛水再进入渭水,便走完了全程。下邽、频阳两县的三十多里干渠,难点在经过频阳境内的频山南麓的一段山石渠道。两县多塬坡旱地,平川又多盐碱滩,对泾水河渠的“上灌下排,旱碱俱解”尤其寄予厚望,民众决战之心也尤为激切。已经是内史郡守的原下邽县令毕元,亲自坐镇两县工地,亲自督战这段山石渠道,日日鏖战,已经进入了第四十三天。
两县轻兵,全数是十八岁至四十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这些精壮以“亭”为队,亭长便是队长。每亭打出一面绣有“决死轻兵”四个斗大白字的黑色战旗,昼夜凿石死战,号子声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山东商旅们心惊肉跳。李斯天天飞马一趟赶来巡视,见两县山石渠道确实艰难,连烧水治炊送饭的老人女人少年都累得瘫倒在地了,于是破例与国尉署管辖的蓝田大营紧急磋商,由蓝田大营的炊兵营每日向频山工地运送锅盔牛肉等熟军食,确保这段最艰难的干渠鏖兵奋战。如此一来万众欢腾,两县轻兵不再起炊,饿了吃,吃了拼,拼不动了睡,睡醒来再拼。队队人人陀螺般疯转,完全没有了批次轮换之说。谁醒来谁拼,昼夜都是叮叮当当的锤凿声,时时都是撬开大石的号子声。
“懒汉疲民绝迹,虽三皇五帝不能,秦人奇也!”
令山东商旅们浩叹者,不仅如此。下邽县渭北亭的轻兵营有一百零六名憨猛后生,开渠利落快速,一直领先全线干渠,是整个泾水河渠大名赫赫的“轻兵渭北营”。自从遭遇山石渠道,渭北营精壮不善开石,连续五六日进展不过丈。渭北营上下大急,亭队长连夜进入频山,搜罗来六名老石工,无分昼夜,只教老石工坐在渠畔呼喝指点,全部轻兵死死苦战。如此旬日,一套凿石诀窍悉数学会,进境又突兀超前,几乎与挖土渠段的进展堪堪持平。郑国开始不信随营工匠的消息禀报,连番亲自查勘,见所开渠道平直光洁无一处暗洞疏漏,愣怔间不禁大是惊叹:“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绝世渠工,未尝闻也!”
秦王嬴政的马队风驰电掣般赶到时,正是晨曦初上的时分。
渭北轻兵营的二十六名后生率先醒来,猛咥一顿牛肉锅盔,立即开始奋力挖山。堪堪半个时辰,轻兵营精壮陆续醒来,又全部呼喝上阵。渠畔幕府,嬴政李斯正向已经是内史郡守的老县令毕元询问轻兵情形,遥遥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一阵如滚木礌石下山的隆隆雷声,一片欢呼声刚刚响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整个工地骤然沉寂。
“出事了?”李斯脸色倏忽一沉。
营司马跌跌撞撞扑进幕府:“郡守!渭北轻兵营……”
“好好说话!”毕元一声大喝。
营司马哭嚎着喘息着瘫倒在地,喉头哽咽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渠!”嬴政一挥手大步出了幕府。
河渠景象,令人欲哭无泪。成千上万的光膀子都聚拢了过来,黑压压站在渠岸,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当君臣三人穿过人众甬道,下到渠底,目光扫过,嬴政三人不禁齐齐一个激灵!石茬参差的渠身渠底,茫茫青灰色中一汪汪血泊,一具具尸身光着膀子大开肚腹,一幅幅血乎乎的肠子肚子搭在腰身,一双双牛眼圆睁死死盯着渠口……
“娃们等着!生死一搭!”矗在渠心的光膀子壮汉嘶吼一声猛撞向青森森石茬。
“亭长!”李斯一个箭步过去,死死抱住了这个轻兵队长。
匆忙赶来的新下邽县令断断续续地禀报说,渭北轻兵营刚刚凿开最坚硬的五丈岩,撬开了山石干渠最艰难的青石嘴段,厚厚的石板刚刚吊上渠岸,最先赶活的二十六名精壮便纷纷倒地,个个都是肚腹开花。
“君上,后生们挣断了肠子,当场疼死……”毕元已经泣不成声。
嬴政身子猛然一抖,手中马鞭啪嗒掉在地上。赵高机警灵敏,早已经寸步不离地跟在秦王侧后,几乎便在马鞭落地的同时立即捡起了马鞭,又轻轻伸手扶在了秦王腰际。便在这刹那之间,嬴政稳住了心神,走到渠心,对着茫茫青灰中一片血泊深深三躬。
渠岸万千人众恍如风过松林,一齐肃然三躬。
“父老兄弟们!决水轻兵还要不要!”嬴政突然一声大吼。
“要——!”茫茫松林山摇地动。
“老秦人怕死么!”
“不怕——!”万众齐吼山鸣谷应。
“大决泾水,与天争路!”嬴政一声嘶吼。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漫山遍野都呼喊起来。
李斯第一次喊哑了声音。那天夜里,嬴政在下邽幕府请教李斯如何褒奖渭北轻兵时,李斯只能比划着写字了。回到瓠口行营,嬴政召李斯、王绾、郑国、李涣一夜商议,次日便有《轻兵法度》颁行河渠:各县轻兵,每昼夜至少需歇息两个时辰,饭后一律歇息半个时辰开工,否则以违法论处!紧接着,又有一道秦王特书颁下:举凡轻兵死难河渠,各县得核准姓名禀报秦王行营,国府以斩首战功记名赐爵,许其家人十年得免赋税;并勒石以念,立于频山松林塬渭北轻兵死难地,以为永志!
旬日之后,第一座巍巍刻石在频山南麓松林坡矗立起来。丈六石身镌刻着由李斯书写的一行雪白大字——渭北亭二十六锐士决水石,石后镌刻着二十六锐士的姓名与秦王亲赐的爵位。消息传开,举国感念,一首秦风歌谣便在三百里河渠传唱开来:
我有锐士决水夭亡
舍生河渠断我肝肠
勒石泾水魂魄泱泱
上也上也大秦国殇
五月将末,鼓荡关中的漫天黄尘终于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验完毕的那一日,李斯郑国李涣三人来到行营,不期蒙恬与老廷尉也来了。两方意愿一致,都是敦促秦王早日移驾还都,处置两个多月积压的诸多急务,放水大典宁可专程再来。嬴政却说:“秦国万事,急不过解旱。不眼见成渠放水,我这个秦王脸红。再说,我还要到频山松林塬去,要走了,看看那些烈士。”听着精瘦黝黑的年青秦王的沉重话语,几个大臣没有了任何异议,人人都点头了。
次日清晨,秦王嬴政率行营及瓠口幕府的臣工出了瓠口,沿着宽阔的渠岸辚辚走马奔赴频阳。君臣们谁也没有料到,一出瓠口,便见茫茫干渠上黑压压人群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匆匆赶赴东边,如同开春赶大集一般。李斯勒马一打问,才知道这是即将拔营归乡的民众依着秦人古老的丧葬习俗,要赶往频山松林塬,向长眠在那里的轻兵锐士做最后的招魂礼。
“这,这是谁约定的?”郑国大为惊讶。
“人群相杂,不约而同。”
“怪也!一个巫师就行了,还人人都去?”郑国不解地嘟哝了一句。
嬴政凝望着满渠岸的黑压压人群,略一思忖道:“下马,步行频阳。”赵高立即哭声喊了出来:“君上,大热天几百里路,不能走啊!”嬴政突然大怒,扬手狠狠一马鞭,抽得赵高陀螺般转着圈子扑在地上。不等赵高爬起,嬴政已经沉着脸大步走了。一班臣工人人感奋纷纷下马,撩开大步便融进了黑压压无边无际的光膀子人群。
是老秦人都知道,秦人自古便有烈士招魂礼:士兵战死沙场,尸身不能归乡,大军撤离之日无论战况多么危急,都要面对战场遥遥高呼:“兄弟!跟我归乡——”若是战胜后的战场,便要就地安葬好战死者尸身,尽可能地立起一座刻石、木牌甚至枯木树桩,绕着坟茔呼唤几遍,再在石上结结实实地摁下自己的血手印,而后才挥泪班师。老秦人原本是游战游牧游农兼而有之的古老族群,居无定所,死无定葬,便将这抚慰死者告慰遗属的招魂礼看得分外上心。历经春秋战国,秦人渐渐成为有国有土的大国族群,然则这古老的招魂风习却没有丝毫改变。后来秦国变法,移风易俗,有新入秦国的变法士子建言要革除此等陋习。商鞅却批下个断语:“生者激哀,磨砺后来,慷慨赴死,闻战则喜,固秦人哉!何陋之有?”于是,秦人安魂礼便依然如初地延续了下来。嬴政少年在赵,早早便从“赵秦”(早期流入赵国的秦人)部族的习俗中知道了招魂礼对老秦人的要紧,自然不同于来自楚国韩国的李斯郑国,他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