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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佛电影默片,你看见那水面上,全是挣扎的人头,忽沈忽浮,浮起时你看见
每一双眼睛都充满惊怖,每一张嘴都张得很大,但是你听不见那发自肺腑的、
垂死的呼喊。历史往往没有声音。
皮箱,无数的皮箱,在满布油渍的黑色海面上沉浮。
3码头上
高雄,一个从前没听说过的都市,那儿的人皮肤晒得比较黑,说一种像外
国话的方言。丈夫在动乱中失去联系,却有两个兵跟着她,臂弯里是吃了就
睡,醒了就吃的应达。
美君打量一下周遭:满街挤着面孔凄惶、不知何去何从的难民。五月天,
这里热得出奇,但是很多难民身上还穿着破烂的棉衣,脱下来,里面是光光的
身体,不好看;留在身上,又湿热难熬。一场急雨打下来,码头上的人群一阵
狼狈乱窜,其实没有一片屋檐可以逗留,于是干脆就坐在地上,大雨倾盆。
部队散了,丈夫走失,美君不再有﹁军眷﹂的身分,一下码头就没有人管
她了;两个传令兵,也是家乡的庄稼子弟,没有兵籍。美君,其实不明白什么
叫历史的大变局,但是她很快地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此时此刻,除了自己,别
无依靠了。
美君掏出身上藏着的五两黄金,找到一个叫苓雅市场的地方,顶下一个八
台尺见方——也就是二米四乘二米四——的菜摊子,开始独立生存。晚上,两
个庄稼少年睡在地上,她就搂着婴儿躺在摊子上,共盖一条薄被。
早上天还没亮就起来,她指挥着两个少年去买了几个大西瓜回来,切成薄
片,放在一片木板上,要少年到码头上去叫卖。码头上,撤退的部队和难民像
溃堤的大水般从一艘一艘的大船流向码头;她计算的是,在码头上热天卖西
瓜,一方面可以挣钱,一方面可以寻人——丈夫如果还活着,大概迟早会在码
头上出现。
美君的小摊扩张得很快。这个淳安绸缎庄的女儿冷眼旁观,很快就发
现,难民在建筑自己的克难之家。他们需要竹片、钉子、铁锤、绳子等等
﹁建材﹂,于是她的摊子就多了五金。她也发现,山东人特别多,于是她的摊
子上马上有一袋一袋的面粉。南腔北调的难民进到市场,知道来美君这个摊
子不但什么都可能找到,而且这个摊子的女主人能说国语,活泼大方,能言
善道。
美君脱下了细腰身的旗袍,开始穿宽松的连衣裙,给孩子喂奶,也做肩挑
手提的粗活。
但是能言善道的美君也有沉默的时候。她常一个人骑着那辆送货的男用脚
踏车,来到码头。把车停在一个巨大的仓库大门前,她就倚着脚踏车望向码头
和海港。军舰缓缓进港,军舰缓缓出港;人潮汇入码头,人潮一会儿散尽。汽
笛声回旋在海港上头,缭绕不去。
穿着制服的港警,巡逻时经过仓库大门,看到这个体型纤弱的年轻外省女
人,不免多看一眼。
4美君回家
美君从此不能见河,一见河,她就要说:﹁这哪里能和我们老家的河
比??﹂我从小就听她说:﹁新安江的水啊,﹂她总是絮絮叨叨地说,﹁是透
明的!﹂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
的时候,长裤脱下来,站进水里,把两个裤脚扎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
满满是鱼??美君说完,总还要往我看看,确定我是不是还听着,然后无可奈
何地叹一声气:﹁唉!对游弹琴啦,讲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你根本就没见
过那么清的水嘛!﹂
牛,她总说﹁游﹂,所以﹁牛奶﹂,就是﹁游来﹂。
她沉默一会儿,又说:﹁有一天,有一天要带你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声音很小,好像在说给她自己听。
我这个高雄出生的女儿,对长江、黄河都无从想象,但是自小就知道有那
么一条新安江——江在哪里其实也毫无概念,连浙江在江苏的上面还是下面,
左边还是右边都不十分清楚——但我知道,新安江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
这个女儿长大以后,带着美君去看阿尔卑斯山里的冰湖,去看莱茵河的源头,去看多瑙河的蓝色风光,美君很满意地发出赞美:﹁欧洲实在太漂亮
了!﹂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她就要轻轻叹一口气。我故意不回头,等着,果
然,她说:﹁可是这水啊,跟我们新安江不能比??﹂
美君在台湾一住就是六十年,学会了当地的语言,也爱上了亚热带的生
活,异乡已经变成了故乡。那新安江畔的故乡嘛,一九五九年建水坝,整个古
城沉入千岛湖底。她这才相信,原来朝代可以起灭、家国可以兴亡,连城,都
可以从地球上抹掉,不留一点痕迹。
一九八七年,台湾政府终于允许人们回乡探看以后,乡亲们纷纷结伴还
乡;也许人事全非,但故乡,总归是故乡吧,可是淳安来的美君却冷冷地说:
﹁回去?回去看什么呢?﹂
﹁看不到城,﹂美君的女儿,我,说,﹁看人总可以吧?﹂
距离美君离开淳安半个世纪之后,一九九五年九月,七十岁的美君,第一
次回到了淳安,不,现在叫千岛湖镇了,而且是个新兴的小镇,﹁树小、墙
新、画不古﹂的新兴的小镇,在一个小岛上。
﹁岛?千岛?﹂美君不悦地纠正我,﹁以前都是山,千山啦,什么千岛。﹂
当然,水淹上来,老城沉进水底,山顶突出成岛,千岛湖曾是千山乡,美君确
实没想到五十年的﹁沧海桑田﹂竟是如此具体!
﹁这次回来,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的坟,﹂美君说,﹁做了水坝,坟迁走
了,迁去了哪里?好几年,我都梦见他,他从坟里出来,脸是绿的,水草的颜
色,他说,女儿啊,我冷啊,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迁走??﹂
一圈围坐着的亲戚突然安静下来,我从一张脸望向另一张脸:这真是极复
杂的安静;美君的话,在他们耳中简直﹁迷信﹂得骇人,却又不好伤老人家的
感情。
﹁湖很大,一千多个岛,﹂他们犹豫地说,﹁我们只记得一个大概的范
围,坟怕不好找??﹂
﹁可以试试看。﹂美君说。
一个亲戚说,﹁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姊你
遥祭也可以吧?﹂
我看看美君,她也正瞧着我。啊,我知道这个彪悍的女生要发作了。
﹁我在台湾遥祭了五十年,﹂美君顿了一下,脸色很不好看,然后一口气
说出来:﹁我遥祭了五十年,你们觉得,我今天人千里迢迢到了淳安,是来这
里遥祭的吗?﹂
又是一阵安静。
﹁??火烧船事件以后,﹂亲戚面有难色,﹁租船管制很严??﹂
﹁我是淳安的女儿,﹂美君还是寒着脸孔,说,﹁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
的。﹂
第二天,终于找来了一艘汽艇,还雇来了一位熟识水路的船夫,船夫带着
老城的记忆,彷佛心中有一个隐藏的导航系统,看穿湖水,将每一座岛回复成
山,认出哪座山在哪座山的什么方位。
汽艇在六百平方公里的水面上穿梭,掠过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岛,烟波
浩渺,千岛湖看起来素朴纯凈,原始自然,但是我们的眼睛看山不是山,看水
不是水,那无数个耸立水面的荒岛,其实既非岛,也不荒,那曾是山,母亲年
幼时攀爬过、野餐过的地方。水面下,曾经是一片又一片的果园,母亲曾经让
大人牵着手去收租的地方。这一片荒野素朴,曾经是沃土富饶,水面上看起来
洪荒初始,水面下曾有绵延千年的人文繁华。
我们看起来像游客,我们不是游客。
水花喷溅,滴在手上觉得润凉。猴岛,很多猴子,想上去看看吗?不想。
蛇岛,很多蛇,想看看吗?不想。
我们只想看一个岛,寻找一个岛,在这一千个岛中。
船噗突噗突慢下来,船夫认为应该在附近了,亲戚们三三两两站在船头眺
望水面,前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岛;美君的表妹皱着眉注视,犹疑了一会儿,
然后说,﹁这里,﹂她指着那个岛,﹁就是这里。﹂
她指的这个小岛还没一个房顶大,杂草丛生,近水处是一片秃秃的黄土。
我们跳上泥泞的滩。参与了当年迁坟的表妹边回忆边说,﹁那个时候,是小表
哥挑上来埋在这里的,原来以为已经迁得够高了,没想到??﹂
没想到水漫淹到山的顶尖,现在美君看见的是两块破砖头泡在水里,就在
水面接触黄土的那条波在线。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美君的白发凌空飞
扬,我紧紧扶着美君,满耳呼呼的风声,还有美君模糊的、破碎的语音,
﹁??爸爸——我来了,我就知道,你明明跟我说你很冷??﹂
湖浪挟着些许水草,打着若隐若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