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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有这一掬别泪在此,人生足矣!
却说高拱一家继续前行,来到了良乡真空寺,当地即有亲朋故旧闻讯赶来接风送饭。高拱心稍安。下得车来,随友人步入寺内,就见一小吏手持文书也匆匆跟进。高拱不由一惊:难道皇上又要加罪了?
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张居正派来的何文书。何文书把一个驰驿勘合(凭证)交给高拱,说:“这是老爷您的乘车证明。我们张爷早就票拟请旨准许您坐车,证明也早就写好了伺候着,圣旨一下,就给你送来了。”
话说得滴水不漏,在情在理。
高拱仍意气不改,瞟了一眼勘合,冷笑一声:“他怎么知道皇上一定会准?他怎么就知道不会再有‘党护负国’的责备了?他真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说着,一句河南话就脱口而出,“这不是又做巫婆又做鬼吗?”
吃罢饭,高拱负气,不肯去坐驿车,还想登上骡车。送别的亲友再三相劝,说皇上的恩典不好违背,他这才去坐了官家的车子。
他离开了旋涡的中心,京中仍未平静。
此时正在家养病的另一位顾命大臣高仪,听说政变发生,大惊,但也无法,惟有终日叹息。很快病情加重,呕血三日,于六月二十三日病故。
高仪为人清廉淡泊,家里遭火灾后竟无钱重修,寄居在他人屋舍内。死后,险些因家贫而无法下葬。
时穷节乃见。吏部左侍郎(常务副部长)魏学曾,不忿自己的老司被如此陷害,挺身而出,公然声称:“皇上新继位,为何就驱逐顾命大臣,且诏书出自谁手,不可不明示百官!”他又约诸大臣一起前往张居正家质问。诸大臣不愿去,张居正也以患病避而不见。后来,因这件事魏学曾被降调南京任右都御史,最终,自己辞职了。
还有张四维,当时张在外地公干,闻讯大惊,在返京途中走到北直隶的获鹿,即改道前往邯郸,见到了归家途中的高拱。老同事自是一番欷嘘。后张四维又数次给高拱写信,叮嘱老上级万万谨言慎行。官场险恶,什么事都难料。
他在信中说:“邯郸一别,匆匆若失,今已一月矣。京中人情事态,俨然如隔代,不忍见,不忍言!”他再三告诫高拱,“且闭门谢客,绝口勿言时事,过几月再说,如何?”殷殷之情,流露纸上。
朝中皆狗眼,独有高士鸣。
高拱是个经历过几仆几起的政坛大老,且一贯是有仇必报。朝野间很多人对驱高也甚觉突兀,不平之气弥漫上下。所以像冯保者流,不能不考虑到,万一高老东山再起,自己的脑袋还稳不稳就不一定了。所以这样的局势,对高拱来说,仍是十分险恶。“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这未必仅仅是好友的担忧。
高拱其人,总体上看还是个磊落之士,忠君忧国,大哉其行!尤其是他对于宦官干政的远虑,有相当惊人的先见之明。这一次的所谓落败,无非是时不利兮,“非战之罪也”。中宫、内廷、以及他的强势同僚,都不耐烦有个跋扈的前朝大老压在他们头上。三方牢固结盟,且机巧百出,实出乎高拱意料。在政争中,他的本来优势已随隆庆而去,却又不能审时度势,仍生活在权力幻觉中,将三方一起得罪。尤其“矫诏”一说,直指李贵妃和小皇帝的权力合法性。结果触动机括,一朝覆亡。
他虽有分化对方的想法,却未能全力以赴,反倒成了泄露机密之举,激成冯保势必对他施以致命反击。
一代权臣,就这样败在了并无大开大阖手段的宦竖手里。
高拱忠而近迂,他不明白:国家者,谁之国家?一家一姓而已!人家自喜小人弄权,人家不怕自坏长城,人家甘受大厦倾倒、子孙授首的后果,与你又何干?仅逐你出都门自去逍遥,已是很给你面子了!
当然,忠义之士也自有天助。高拱的直道而行,赢得了许多人的尊重;他因尽忠而失势,也引起了许多并未受过他恩惠的人的同情。这是一种道义上的潜在屏障,人心,不完全是可以随意踩踏的。无数并不相识的人,不约而同,起而对高拱进行了有力的保护。
就高拱的结局来说,即使以“狗眼”视之,也还强于夏言、严嵩,以至后来的张居正。
只是高老自己想不开,此番羞辱,终生难以化解,归乡以后一直抑郁难平。《病榻遗言》大抵就是在这种心境下的抒愤之作。
往事越千年。其实“留得清白在人间”远比当日居高位的风光,来得更久远和有价值。高老完全可以瞑目了。
只可叹今之文人无状,为捧张居正,竟无端将高拱描黑成小丑,曲笔臧否,颠倒成篇。更有所谓“学者”,以拼凑专著哄抬张居正,竟将隆庆弥留之际紧握高拱之手的史实,篡改为“紧握张居正之手”。还侈谈什么知古鉴今?斯文扫地者,无过于今!
高拱走了,宫中终于获得一片清平。两天后,小皇帝万历单独召见张居正,正式开始了新政治框架的运作。
这就是著名的“平台召见”。
会见地点在乾清宫对面的云台门后方,这地方就叫做“平台”,是皇帝召见大臣的地方。
十九日一早,有太监到张家,宣召入宫。张居正此时中暑未愈,仍在家休息,闻召立刻赶到宫中。这时候,比平常的早朝时间还要早一些。万历小皇帝已坐在平台等候了。
万历让他跪到自己的宝座前,安慰道:“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了!”稍顿,又说,“但是国家的事太重要,你能否在办公室好好调理,就不要请假了吧。”
张居正连忙叩头承旨(为万岁爷服务!)。
万历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说:“凡事还要先生尽力辅佐。父皇说过,先生是忠臣啊。”
张居正感动得再三叩头,几乎不能仰视,伏在地上说:“臣蒙受先帝厚恩,担任顾命,怎么敢不竭力尽忠?我以为,今天国家的要务,就在于遵守祖制,就不必乱改动了。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都是为君之道的首要任务,望圣明的皇上留意。“h t t p : // hi。 b aid u 。 /云 深 无 迹
万历认真听了,而后说:“先生说的是。”
张居正又说:“现在天气暑热,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龙体,万寿无疆。”
万历说:“知道了。(环顾左右)来呀,与先生酒饭吃!”
这次召见,万历还赏赐给张居正白银50两、丝绸衣料面子、里子各4套。明朝皇帝历来较为小气,赏赐一般都是象征性的,甚至很寒酸。这次出手已是很大方了。
这是新皇帝与新首辅的正式接轨。大明帝国的机器,开始重新启动。
谢恩回到内阁后,张居正马上写了一道《谢召见疏》呈上,无非是表示效忠。其中对小皇帝再次提出了一番希望,其中有两条非常重要。一是“亲贤远奸”;这里的“贤”指的是他自己自不必说,“奸”则特有所指,就是那些惯于兴风作浪的言官。二是“宫府一体”;这是他非常重要的执政理念,也就是他希望,目前形成的权力“铁三角”要长期保持默契,不能搞成两张皮,甚或尖锐对立。皇权与内阁行政权,应该互相支持与谅解,而不是互相牵制与抵消。这一点,在他的“江陵柄政”时期,做得相当好。
正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之时,万历首辅张居正踌躇满志,踏进他独自一人的文渊阁。盼顾之间,觉天高地阔,万里江山都在股掌之中,
这一年,他48岁,距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得中已有25年。宦海沉浮长安道,真是甘苦自知。
值此秋风浩荡日,将唾壶击缺,于冈上振衣,快哉,快哉!
——人岂能一生无为如蝼蚁!
这真是太神奇了。当历史在一个转弯处时,他突然看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张养浩语)
纵马驰骋吧,再没有什么障碍可以阻挡你了。
人世的代谢,欲望的交错,把一个千年罕有的机会推到了张居正面前。
其中任何一个因素只要稍微有所不同,“万历新政”就绝对不会以张居正的名义流传后世。
在漫长的官场生涯中,张居正的隐忍谦抑、曲为周旋,今日终于有了回报。中国的地方哲学有曰“仰脸老婆低头汉”,意谓这两者都是不可轻视的角色。男人的隐忍,有时是包藏着致命锋芒的。任何将这种隐忍视为软弱可欺负的人,都将为之付出代价。
张居正一贯的退守姿态,使他能保持冷静,客观判断彼此实力,且有从容心态等待成功一搏的机会。
历来有大成功者,决不会是一个志骄气浮的人。
他终于一跃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