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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杰鹏
第1节:乐萦(1)
乐萦
一
我和子公都是山阳郡瑕丘县人,他大概是我们这里最贪婪最顽劣的男子了。可,我就是爱他。
初次见到青年的子公,是在巨野泽的一次拔禊盛游的时候,那一天正是三月初三,柳径桃蹊,春意盎然。巨野泽千顷碧波,一望无际,是我们这里的大湖,也是瑕丘县的人都喜欢去游玩的地方。当时,我们正在岸边徜徉散步,看见很多女子围着一个男子的牛车,发出阵阵的惊呼声。我觉得好奇,在几个强壮家仆的保护下,也挤进人群观看,只见一个身穿麻布的男子坐在破烂的牛车上吹箫,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只能看见他的侧影,可是心马上阵阵揪紧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子。霎时,我心中产生乐一种异样的感觉。等到挤出人群,我连忙四面问:“这个人是谁。”
“他叫陈汤,就是我们家附近乐寿里的人,乐寿里都是无赖,乐君没见过也很正常了。”
陈汤,我记起来了,小时候我和他一起在县学念过几个月的书。他怎么成无赖了,而且变得这么英俊,他原来竟是住在乐寿里的。我叹了口气。
乐寿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非常清楚,它和我家所在的富贵里仅仅一条街的距离,但贫富是如此的悬殊。我们富贵里的里墙是厚实的青砖砌成的,每一块上都打着“昌邑”两个大大的篆字钤记。对,都是从繁华的昌邑县买来的,平均每一块要花上三枚五铢钱。而他们乐寿里的里墙却是可怜的夯土墙,很有层次,每一层夯土都用干草和高粱叶隔开,经年累月遭到雨水冲刷后,干草和高粱叶便赤身裸体,在风中飘扬,像干尸风化后的碎片,嶙峋而恐怖。我们两个里之间的差别,你从这里墙就可以想见。
住在我们里的人身份复杂,有富商、有致仕官吏、有县廷长吏、有豪侠,还有一些不知什么来历,但是手头莫名其妙阔绰无比的家伙,皮肤多是白而细腻。而子公所在的里住的却是一些引车卖浆的小贩、不事产业的浪荡子、额头上永远有刑具压痕的前刑徒、坐赃为盗的前官吏、家赀不满万钱的穷鬼等等,几乎每一个都披着永远洗不干净的黑皮。记得小时候一起去县学习字,我们互相只要一说自己住在哪个里,各家的贫富就昭然若揭。对那些贫家孩子来说,这是残酷的一刻,我能一眼看出他们脸上血红的羞惭。不过,有一个人很例外,他就是子公。
那时他还没有字,别人都叫他“小汤”。每次他大声说出“乐寿里”三个字时,总是面不改色。因此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认为他是一个鲜廉寡耻的孩子。我那时却暗暗觉得,能做到如此毫不知羞的人未必会平庸。现在他长这么大了,竟是我意料不到的英俊。
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他的,你得承认这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我没有办法,可恨我的父亲却对他嗤之以鼻。
我父亲名叫乐万年,这是一个人云亦云的名字,大概瑕丘国和他同名的人有不下数千,都是一些幻想长生万年的。当然他的姓氏比较好,别人祈求万年,也许仅是想苟延残喘,他却不但万年,而且快乐。的确,我们家家赀巨万,他没有理由不快乐。
每天一大早,我父亲会在堂上细心穿戴,母亲撑着一面铜镜对着他,铜镜里立刻出现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左顾右盼,挤眉弄眼,风流自喜。我母亲则在镜后含着微笑看着他,目光里满是脉脉的柔情和赏析,显然很以她的丈夫为骄傲。我真想不通,这样一个老男人,两腮鼓鼓的,像一只仓鼠,有什么好骄傲的。我这样描绘父亲实在有点不敬,可是我的确很恨他,他把我生下来抚养大,却又限制我和心上人交往,我怎能不怨恨?我怔怔地看着他细致地将挂在肘后的绣囊打开,捻出一枚长条形的铜印,照老样子呵了口气,用丝巾狠狠擦拭了几下,放回绣囊,又细致地将印纽上的几缕黄色的绶带捋了捋,让它们乖而整齐地荡下来。然后大踏步走到院子里,大叫道:“驾车,我要去县廷坐曹治事。”他一向是如此的得意忘形。
我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不就是佩个半通印的有秩啬夫吗,有什么值得神气,每天早上搞这么繁琐,累不累?我低下头,拈起雕花的银匙仍旧吃我的黍臛,嘴里却一点味道都没有,这是我最喜欢喝的了,但我一想到子公喝不上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心里就一点都不快乐。
母亲将父亲送出里门,返身径直向我走了过来,她跪坐在我面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曼声细语地说:“萦儿,别怪你父亲狠心,实在是陈汤那小竖子太穷,又不肯事产业,还有个跛脚的穷鬼父亲。你说,我们能放心让你嫁给他吗?”
“那是你们还没看出他的价值。”我脱口而出,“你们怎么不效仿单父县的吕公,哪怕学学外黄县的许负也行啊。可你们鼠目寸光,只想步那临邛县卓王孙的后尘。”
吕公、许负的事迹他们都是知道的,卓王孙的笑料他们也了如指掌。母亲被我噎住乐,她若有所思,叹了口气:“可是那个陈汤不是高皇帝,也不是陈丞相,甚至不可能是司马相如。你想想他去年干的那件事,他像个有出息的人吗。我们要是招他为女婿,在这小小的瑕丘县里怎么还抬得起头来?”
我的脸也霎时有点发烧,母亲提到的是祭社那件事,子公的行为确实有点可笑。
第2节:乐萦(2)
二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当时田垄的麦子收割完毕,各个里开始举行社祭,以赛祷上天赐给我们的丰收。本来寻常年月这种事由各个里的三老、里长、单 祭酒、单父老等有头有脸的人一起主持,可是那年县廷突然发下来一份文书,要求这年各乡所辖的里按照贫富结对,共同搞一次赛祷社神的盛会。我们富贵里和子公所在的乐寿里既然相邻,就被县廷强行捆绑在一起。我们里德高望重的父老们都很不高兴,但是县廷的文书上说,这是长安的旨意,说是正当盛世,“富者不能独逸乐,贫者不能独勤苦”,邻里间相互帮助,才能走上太平的道路。
父老们都唉声叹气,因为这样肯定会让他们多花钱,我却挺高兴的。我很鄙视这些父老,他们之当上父老,表面上说是德高望重,其实还不是按照家赀来的,有钱就能当选,没钱自动退职。这个世道真是薄情寡义,枉县学里那些先生们天天扯着嗓子鬼叫什么“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之类的昏话,这些腰间挂着印绶的三老、里魁、单祭酒们,惜钱如命,难道配得上他们的荣誉称号吗?
诏书是没人敢违抗的,因此合伙的社祭欢天喜地开始了,毕竟这是一年中罕有的几次可以好好放松的日子。寻常日子,聚集在一起杀猪宰牛地吃喝是县廷禁止的。我们富贵里的人家凑了两万钱,买了两头牛、几十只鸡以及几桶酒。乐寿里的人呢,仅仅凑了几十斗黍米、几升盐,就乐巅巅地跑来咸与维新。自然,我们里的父老们都瞧他们不起,我父亲甚至看见他们靠近还赶快捏着鼻子,说是怕沾染穷酸之气。他吩咐里中的厨护把乐寿里的人全部安排到社坛的左边就席,我们富贵里的人则全部坐到右边,中间用步帐隔开。我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难受极了,我是想通过今天的见面找机会和子公好好幽会一下的,趁着车水马龙的混乱,这样做并不困难。平常我去找他很不方便,他又个性倔强,从不肯来就我。而且,我心里最忐忑不安的是,他似乎并不因为我是富家的女儿而对我委曲小心,不管我怎么样对他,他都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好罢,我直说了罢,我的的意思是他可能并不爱我。
想到这点我有些伤心,可是没有办法,谁叫我爱他呢?一看见他,我就魂不守舍,魄不止身;见不到他,我就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我每日里遭受煎熬,他却安之若素。每当我父亲去县廷,我能偷偷溜出来的话,一定不会想去别处,我只想给他带去好吃的好喝的。他也从不客气,每次大嚼完毕后,就会嘿嘿笑道:“阿萦,以后等我当了大官,百倍还你。”
我伸手掩住他的嘴:“谁要你还了?我的就是你的……”
他拉开我的手,把我抱了起来:“你相不相信我能当很大的官?”
“多大的官,有县令那么大吗?”
“县令算什么大官”,他头转到一边,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做到二千石,这辈子那就太失败啦!”
二千石,那是什么概念,我只当他是疯话。不过他怎么疯我都不管,我只喜欢看他的样子,他说这话的时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