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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的事情,他们乐于此道,干得不遗余力,净想些花花点子馊主意。并不是所有矿工都能得到“配给”,一般得是生产骨干,起码也得让把头瞧着顺眼。这天,赵庆平被喊了去。郑瞎打不怀好意地笑了,说:“赵小鬼,赏你个媳妇。”
懵懂之间,赵庆平被推进了院子里。一看,排列了两排麻袋,麻袋嘴扎得紧紧的,麻袋里扭曲蠕动,传来含糊不清的呜咽。他凛然一惊,随即明白里面装的是人,确切地说是女人。晕头转向的矿工们被勒令站成两队,每人身后对着一条麻袋。对齐之后,郑瞎打一声令下,矿工们转身解开麻袋,摊上哪个就是哪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可能摊上个老妇人,而四五十岁的汉子可能碰上个小媳妇。这场景荒唐得难以形容,把头们要的就是这种啼笑皆非的效果。把头们这样做,不只是为了寻开心,其目的一方面是叫丧夫的妇女有人管,另一方面是互为监督,防止矿工逃跑。假若哪个女的不喜欢,报告说男人想跑,把头会毫不迟疑地将矿工打死,而重新给女人“配给”个年轻的,以示奖励。如果女人知情不报的话,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在“郑瞎打”等人这边,人性的奇诡变化,非是常理所能解释,残暴而变态的心理导致了极度扭曲的行为。
在阵阵狂笑声里,赵庆平领到了“配给”来的女人,运气相当不错,这女人年轻而且模样不丑。
夜深了,冷风从门窗的缝隙漫涌而来。棚顶上的破席子在风中呼哒哒地响着,不时掀开夜空的一角。群星眨动着惊恐的眼睛,俯瞰人间的一切。一颗暗淡的流星倏急地划破天幕,消失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有人要死了,”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啥?”男人翻了下身,手掌仍贪恋地摩挲她的前胸。
女人特别的想说话,嘀咕道:“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人死了,星星也就落了。”
第三十二章(6)
“死人?哪天不死……”赵庆平将女人搂得更紧,转眼又睡去。
秋夜漆黑漆黑,宛如砚台上饱蘸的浓汁,秋风扑在门窗上响得凄惋,远远近近仿佛有无数抽泣。女人内心一派凛然,她仔细辨听悲怆的秋声,却不知这哭声来自何方,她的神经绷紧了,不觉偎紧了男人。她的后背是模糊的呓语,男人终于翻身醒来,问:“你叫啥名字?”
“玉秀。”
“嗯,难听。我媳妇叫凤芝。”
叫做玉秀的女人是跟着赵庆平来到他的工棚。在此以前,她被“配给”过两次了,人也变得麻木。乍一听赵庆平说起媳妇两个字,她竟然愣住了,随后眼泪扑簌簌地滚落。真是难以置信,心中竟升起一团柔情,泪滴啊,不知道你的明天是不是厄运?不管是不是厄运,反正已经砸在头顶上了。茫茫前路,谁知道还会遭遇什么?
赵庆平领走玉秀之前,去劳务系登记。劳务系是吃人的地方,矿工称之为“老虎系”。门口挂块牌子,上面写道:闲人免进。赵庆平踌躇了一下子,还是走了进去。管事的是个满洲人,他坐在桌旁,终于停下手里的笔,拿眼神反复瞄玉秀,看得她心里发毛。这时走廊里有皮鞋攮攮的声音,踏着地板大咧咧地进来,来者头戴黄呢子军帽,扯着衣领直嚷嚷:“刚升井,憋得不透气。”
桌边的人动也没动,呢子军帽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乐了:“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傻啊?”
桌子后头的人放下帐簿,边记录边说:“去你妈的,我缺过女人吗?”
“呵呵,可不是,你兜里的绵羊票急得直蹦啊,是不是?”
“咋的?东山的日本娘们儿,一张绵羊就砸一炮。”
黄军帽掏出了烟卷儿,扔过去:“整天下洞啊,可别累着。”
另一位自顾自点着烟,吸了一大口,满脸陶醉:“下完大洞下小洞啊,没他妈的完。”
两个男人吹牛调侃,有些肆无忌惮,而后又说些业务上的事情。赵庆平和玉秀听得迷迷糊糊,什么最近死的多还得补充等等。过了一会,黄呢子军帽用眼角撩了撩呆立的女人:“哦,‘配给’北八号了?不丑。”
那个也把眼光投来,不失时机地羞辱女人道:“你第几回了,嗯?”
黄军帽自言自语说:“是大柜的意思吧。”
黄呢子军帽桌边人终于停下了笔,一边旋拧钢笔帽一边笑,说:“得得,你眼气②咋的?”
玉秀呆呆的,脑子里一派空白。她不晓得新“配给”的男人绰号“赵小鬼”,或者“找小鬼”。
赵小鬼独自住在北八号工棚里,转眼一年多了。北八号也就成了收尸场的代名词,名副其实的“万人坑”,哪个矿工要是起不了炕,外勤就来会用榔头敲脑袋,说脑袋壳还硬嘛,接着怒吼赶紧下井去!如果榔头敲在脑壳上仍无知觉,人也就彻底废了。旁边的劳工就会叹息,说:“完了,快八号了。”时常有些老弱病残者尚未断气就被送到这里来,赵小鬼对此麻木不仁,任由其彻夜呻吟而置之不理,一俟咽了气,就毫不犹豫地将其埋掉,多一两个死鬼冤魂,对于尸体层层叠叠的万人坑来说,太无关紧要了。赵小鬼甚至认为,他没把一息尚存者活埋已经善良至极。赵小鬼神情木然干着收尸的活计,搬运、掘土、埋葬,肩头一杆铁锹挖遍了沟里沟外。他山前山后地忙,吭哧吭哧地出力,就像收割高粱豆子一样投入,摆弄得井井有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见不到几个活人,也没处去讲话,心里烦闷。他想家里的媳妇,想得厉害。有空就站在山坡上扔石头土坷拉,然后瞎吼一气,好让声音顺着山谷飘得很远很远,甚至引来洋狗圈的回应。野人样的赵小鬼差不多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工号,但他不忘老婆的名字,每天都要“凤芝啊凤芝啊”地大喊上百十来遍。在白云黑土之间,在壕沟和铁丝网禁锢里,他把所有的刻骨铭心都寄托给了“凤芝”,把所有孤单寂寞激荡给嘶哑的喉咙。
这天大柜蔡教龄来矿上视察,自然要前呼后拥,一群人站在高坡处比比划划,见对面山坡上有一个影子蠕动。人影不清楚,可是迎面来的风传来声音很清楚,顺风刮过来的吼声声嘶力竭。声音戚戚惨惨,如诉如泣,手下人见状说快叫他闭嘴,蔡教龄摆摆手,侧着耳朵辨听。见蔡经理饶有兴致,郑瞎打赶紧汇报说:“那是个收尸的。都叫他找小鬼哩。”
“好像在喊女人呢,”蔡教龄微微一笑,神情极其绅士极其优雅,他说:“八成是憋的吧?真像野猫叫春。”众人都说:“可不是咋的,真的猫叫春呢。憋得慌!”蔡经理摇了摇手上雪白的手套,哈哈的哄笑就戛然停息,他扭头吩咐郑瞎打道:“你想着,给他弄个女人去。”
蚂蚁车以习以为常的方式滑行,轰隆隆的轮声里人的两耳生风。玉秀死死把住铁把手,任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一路上,到处可见巨大的矸石山,色泽艳丽且寸草不生,矸石山脚下偶有稀疏的荒草生长。荒草瑟瑟,又枯又黄孤孤单单,道不尽的荒凉。风生冷生冷,钢针铁屑一样砭人肌肤。铁轨路基下低洼处积水结冰,不时地掠过白光,醒目的白光就镶嵌在灰暗的色调里。蚂蚁车摇晃着行进,遇到铁轨接缝处车子会微微一跳,玉秀瞥眼陌生的男人,打了个寒噤,双手紧抱在胸前。
第三十二章(7)
泪雨纷纷打湿了秋夜,却不知从何说起,一对男女脏如野人。在肃杀的乱死岗墓场,突如其来的情色把一切都冲淡了,剩下的只有不知所措……
凌晨是最黑暗的时候,风的滑行有些怪里怪气,女人依旧失眠,她觉得奇怪,这世界突然被横的竖的歪的斜的所阻拦,重重叠叠纷纷扰扰挤挤挨挨,沉重得让她不想说话不想动弹。星光微弱,无数的鬼魂游曳,工棚四周现出可怕的幽静。鬼火像幽蓝的火焰,孤苦悲凉地
腾挪游荡,玉秀睁大着眼睛,她清晰异常地看见几个男人的面孔,看见许多黑影攒动,那是累千上万的黑影。影子或长或短或赤条条或衣衫褴褛,面孔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只有哀伤的眼睛潮水样忧悒。她猛然惊觉,虚汗淋漓,她知道这是鬼魅。无以计数的幽灵在门外徘徊,头颅残损的肢体在窗前行走,房门吱吱呀呀地乱响。她的心跳骤然频急,毛发倒竖,扭身猛推赵小鬼,说:“啥响?你听,啥响?!”
男人费力地睁开眼,恰巧有呼隆隆的声响传来,手从女人的怀中抽出,嘟囔道:“别怕,是蚂蚁车③。”
①柳罐斗:柳编头盔。
②眼气:土话,意为嫉妒。
③蚂蚁车:窄轨铁道上的矿车。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