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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忽见方才那引路的小沙弥在门外偷看,便问道:“小和尚,你瞧甚么?”小沙弥果然是孩子,心中有事藏不住,江轻逐一问,他便嘻嘻笑道:“前几日有位施主路过这里敬佛烧香,说他近日霉星罩顶诸事不顺,要烧头高香去去晦气。我问他,施主如何不顺?他道,过个一两日,有人路过这里,你且问他我为何不顺。施主,你知道么?”江轻逐奇道:“我不认得他,又怎会知道。”小沙弥道:“那位施主道,来的这人一脸晦气,好像世人都欠他一般,我若非有事求他,早躲得远远的。”说完小和尚面带笑容,眼瞧着江轻逐看,又道:“施主还说……”江轻逐隐隐猜到是谁,却仍旧问道:“说甚么?”小沙弥道:“施主说,这人天煞孤星,走到哪里必定惹来一身麻烦,到时要请方丈大师好生念经替他化解,要不然这一路走去,仇家越来越多,最后免不了丢了性命。”他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声轻叹,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静空,这些闲言闲语你都记在心里,又如何静得下心来修行,还不快去做功课。”小沙弥见师父来到,立刻不敢嬉笑,低头道了声“是”便走开了。
江轻逐瞧那说话的僧人须眉皓白,面目慈善,心中略有好感,且瞧他行动举止皆是寻常僧侣,与那小沙弥一样并不会武,又多放了几分心。老僧跨门而入,走到他与秦追跟前道:“二位施主光临敝寺,贫僧慧证,是这天灵寺的方丈,有失迎迓,罪甚见谅。施主可是姓江?”江轻逐道:“正是,方丈大师神机妙算,竟能知道我们今日途经宝刹,特地遣人相迎。不知大师请我们上山有何见谕?”
慧证微微一笑道:“贫僧久居山中,不谙世事,岂敢见教于人,不过是受人之托,有件东西要转交施主。”江轻逐道:“受何人之托?”慧证道:“方才静空说了,前几日有一位姓游的施主上山进香,留了件东西托贫僧转交,既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江轻逐不以为然,心想果然是游靖那小贼,不知又有甚么花样,左右不是好事,便道:“那人专事偷盗,是个飞贼,身上如何会有东西转交于我,若真有也多半是来历不明的赃物。”慧证道:“施主说笑了。那位游施主与敝寺还有些恩情。”江轻逐道:“甚么恩情?”
慧证双手合十道:“敝寺虽是荒山小庙,香火不盛,可寺中倒有一尊玉佛。前日几个香客上山来瞧了神龛一眼,走后不久静空便说佛像不见了。这玉佛原是太师祖辈传下,在贫僧手中遗失实难有所交代,游施主听闻,一日之内将其寻回,贫僧感念恩德,不敢或忘,因而游施主所托之事,贫僧自当尽心竭力。”
江轻逐心道,游靖贼性难改,平生最好钱财宝物,如何能做这等好事,就算那几个小贼遇上贼祖宗也万万没有完璧归赵的道理,想必是要这老和尚欠他人情好替他办事,不知到底有甚么东西要交予自己。想罢,对慧证道:“原来如此,还望大师赐教,游靖究竟留了甚么给我?”慧证笑道:“不急,二位路上辛苦,先去用些斋饭。天色不早,若不嫌弃,今晚请二位在敝寺留宿一夜。”江轻逐本有此意,便点头答应。
慧证叫来小沙弥静空,吩咐下去打扫禅房准备斋宴,临走时瞧了坐在一旁的秦追一眼,道:“贫僧瞧这位施主面色苍白精神不济,像是久历忧患心有沉疴,不知甚么伤心事萦绕于怀?”江轻逐转头瞧着秦追,一个月中消瘦得眼窝也陷了下去,不复往日意气风发,终日出神,不知在想甚么。慧证见他不理,也不在意,向二人施了一礼,转身而去。
到了傍晚,忽然下起小雨。江轻逐站在禅房门口,见寺中几处屋宅都点起烛火,淡淡烛光透窗而出,照得湿漉漉的石子小路隐约可见。禅房外有一株花树,枝头红花怒放,花瓣在雨中落了一地。他抬头眺望,远处天空微微发亮,天色将暗未暗,夕阳映得苍穹如同蒙了一片白色雾气,犹如仙境。此情此景真是教人难以忘怀,宁静祥和与世隔绝,仿佛世间一切纷扰恩怨,所有勾心斗角都不复存在。江轻逐直情径行恩怨分明,虽不至睚眦必报也绝非以德报怨之人,义父姚穆风之死便是头一件要报的仇。可他站在荒山小寺的禅房之中,瞧着天边氤氲缭绕的雨雾,心中竟也生出些许抛开俗世烦扰,一心只在山中的心境,不由想叫秦追也出来瞧瞧雨景。等他转身回房,见秦追在床上双眉紧锁,额头冷汗涔涔,睡梦中痛苦异常。江轻逐大吃一惊,只道阴雨天气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伸手在他身上一摸,谁知手掌刚碰到胸口,便被一把握住。
秦追满头是汗,手却是冰凉的。江轻逐手腕被他握得骨节格格作响,似要被捏碎,可见疼得何等厉害,不由得一阵心痛,轻轻将他额头冷汗拭去,蓦地听见他喊:“二哥、三哥,你们在哪?”江轻逐愣了一愣,心想他在喊他师兄吗?可平日只听他喊万啸风掌门师兄、喊杜笑植和薛兆二师兄三师兄,哪会有二哥三哥这等叫法。秦追紧握江轻逐的手腕,忽又喊了声:“爹娘,姐姐。”江轻逐恍然大悟,原来他在喊家人,他梦见小时候逃难的事,我只当他那时还是小孩子,不知骨肉分离之苦,有了师父师兄便幸福至极,一生无忧,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虽饱食暖衣,终究是个孤儿。念及于此大生同病相怜之感,弯腰俯身将他搂在怀中。
他心中并无丝毫杂念,只觉怀里抱着的是个失落亲人的孩童,可转瞬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孩童,被人搂在怀中轻轻抚慰。秦追感到有人搂着自己,已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却见江轻逐闭着双目的脸,一时心中柔软如同棉絮飘荡,纷纷扬扬,不知该落向何处,不由自主也伸手将他揽住。二人心神恍惚,只盼就这样蜷在一起,抱拥而眠。窗外细雨绵绵,夜幕降临,晚钟响起,秦追醒了片刻,将方才梦中苦难全忘了,只觉周身一片暖意,钟声雨声如催眠乐曲,又将他带入梦乡之中。这回在梦里,便不再有流离失所之苦,只有一片宁静祥和,说不出的安心喜乐。江轻逐拥着他,感到他身上颤抖渐止,似不再受噩梦所魇,便也放下心,渐渐睡了过去。
寺外小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却放了晴,鸟语啁啾满园清香。秦追先醒来,见房中已有微光,低头一看,江轻逐在身旁睡得正熟。想到近来他日夜看护自己,沿途不敢大意,心神俱疲难免睡得沉些,不由一阵感动,便不惊醒他,独自起床走到院里。寺庙小院清静自然,远山寂寂木叶萧萧,一派世外美景。秦追呆立院中,见对面花树下站着一位老僧。这僧人耄耋之年,岁数犹在方丈慧证之上,身穿一袭旧袈裟,立在树下一动不动。秦追瞧了一会儿,只道他正在诚心祷告,不便惊扰,欲转身离去,却听那老僧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想去哪里?”
秦追一愣之下便又停步。老僧却仍旧对着花树,满树花瓣落了一身,秦追虽几日不愿言语,但对这年纪比掌门师兄还大的僧人却不能听若未闻,当即低声道:“大师是在问我么?”老僧道:“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施主为何瞧都不瞧一眼?”秦追抬头瞧那院中独一株的花树,一夜细雨虽打落许多花瓣,却教花朵更添艳色,枝叶上处处是雨后新露,阳光下闪闪动人,不禁道:“这花开得真好。”老僧道:“花开得好是因劫而得新生。”秦追道:“此话怎讲?”老僧道:“五十多年前,寺中半夜走水,一场大火几乎烧到大殿,寺中僧人奋力施救,直到天明才将火势扑灭。这株花树当年烧得只余半截枯木。你瞧这伤口,如今早已长成树节,我只当它活不转,谁想隔年春天,枯木上竟抽出新枝,师弟慧证念它求生之欲甚坚,日日悉心照料,比之以往加倍呵护,如今这树活得比五十年前更是茂盛了。”秦追顺着他枯朽如柴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干之上一块墨黑疤痕,像是从这处折断又再合拢,树节粗大甚是丑陋。他伸手抚摸,树皮粗糙潮湿,一股凉意直透掌心。
秦追道:“大师精通禅理,想必还有别的话要说。”老僧笑道:“施主灵心慧质,世上之事有何参悟不透。”秦追道:“枯木生花,绝处逢生,都是极难得的事,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所难免,参不参悟又有甚么分别。”老僧道:“施主既已勘破,又何必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秦追道:“虽能勘破,仍受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不该却犹放不下舍不得,这才是世间最痛苦之事。大师明知故问,又是何苦?”老僧道:“何苦何苦。舍弃忿怒,解脱众缚,彼无一物者,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