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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族历来不缺皇子,更不缺才华出众的皇子。
他见过太多孤零的皇子,正是因为锋芒毕露,一个个被不动声色地铲去。
所以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学会了沉默。
当他离了皇宫,在外建府时,仍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唯恐他造成威胁。
于是,他只能咬碎牙,吞入肚腹,狠狠忍着。
他对自己原本就狠,耐得住寂寞,经得起侮辱,将一身光华抹成鸦色。
当千万人围绕着诸位皇兄谄词媚语,他孤零一人,与此时刘盈何等相似。
想到这儿,宁王看着刘盈的那份刺眼,忽地化作了缠绵绕骨的怜惜。
他心中一动,想握住她的手。可微笑着伸出手,却忽地凝住了,宛如被浓浓严冰封住了所有的气息,他只觉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似被人狠狠一扯,生生撕裂似的痛楚。
无声无息,痛彻骨髓。
此时,是我付卿三千真心,卿负我酷暑寒冰!
也未必是他真个欢喜刘盈,只偶有所感,心有戚戚。
如果刘盈是那些寻常温顺的女子,此时媚骨迎他,或者是任他随意一番怜爱。也许吃到嘴里,一转眼,他也就把曾经的心动,忘了个一干二净。
可刘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根本记不起身边还有一个在皇族排行十九的王爷。
她只记得小狮子。
——那个清冷的少年或笑或怒,或喜或嗔。
——那个阴鸷的少年伴她十年,为她奔走三年。
曾经那么近,如今这么远。
那些撕裂似的往事,凄冷如雪,相思缠绵骨髓。他对她那么好,她却从来视若无睹。他为她付尽真心,她却弃之如履。
那少年终于厌了,倦了。
他当日说出的话,犹在耳畔,一遍遍,不停响起。他当日神色,清冷如雪,似用世间最雪亮的刀刃,剖开了天光,绽出的光刺得人眼中饱胀发酸。
——我已经冷了,静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从此往后,你的事,我再不会多管。
——你我之间,一如此匕,今日既断,永绝天涯。
匕首赫然断成了两截。
每一截,都闪着凌厉的光辉。
从那以后,他再不愿见她。
每每见她,他面上都似拢上一层寒冰,即便看着她,目光也似冰刃一般,不带分毫的感情。
——不是所有人都与夫子一样闲。
——没事的话,夫子休要找我。
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成了咫尺天涯的距离,远得让她心惊胆战。
思绪源源,宣上的句子也就越发缠绵苦痛。
只见素白宣纸上,绽出的墨迹,赫然写道——
“残月经霜临晚秋,清笺寄语倚秦楼。敛眸只道君千里,落寞无眠浅噎酬……”
宁王只觉一泼冰水似迎头浇下。
怒火,陡然间燃至心间。
他猛地一把捏着刘盈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揉碎她的腕骨。
“小刘夫子的闺怨,字里行间都掩不住。这词意境孤冷缠绵,在胡家*的面前填了也罢。如今在本王跟前,谈什么叫‘君千里’、什么又叫‘浅噎酬’?本王何时亏过你?”一句更比一句凛冽,似从牙缝中迸出的冰珠碎玉,冷得让人压根发涩。
这姑娘原沉浸在自己的悲思中,忽地手腕一痛,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句话,终于震醒了她。
她低头,看见自己填出的句子,面色赫然一白,“我……”连她自己都没想过,怎么会填出这样的句子。
她急急想要解释,宁王一把挥开她,目光中淬着尖锐的倒刺,凛然呵骂:“*民!”
刘盈目光陡地沉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想要说什么,终是安安静静看了宁王一眼,一言不发。那纤白的手指,捏着狼毫小笔,几似要捏碎笔杆。
经此变故,她想也不想,提笔就写。
宣上,墨迹如繁花绽放。
横竖勾撇,惊若游龙。
那孤冷的女影,在夜间喧嚣繁华中,似万花丛中被人遗弃的一柄小剑。
纵是远谈不上什么亮丽华美,但小剑毕竟是小剑,棱角之中,似乎每一寸都赫然绽出凛冽的寒气,冷得让人不能直视,不敢亲近。
她骨中本就透着这份孤冷寂寞,纵是再灿亮的火把,也暖不了她心。
那边,顾倩兮又填了几手出来,有诗,有词,有长,有短,文采斐然,字字珠玉。
一个身量稍弱的小侍童,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二少,您瞧您瞧。顾小姐都做了十数张了,那刘盈才写了两张,嘿嘿,这会儿,那家伙输定了。”
被唤做“二少”那个少年看着顾倩兮的方向,缓声道,“早与你说不要去,你原是天心明月,何苦与痴人争一分高下。”
语毕,他转身就走。
小侍童在后面追着,一叠声喊,“嗳,少爷少爷,这好戏还没瞧完呢,这么早回去做甚?依小的看,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声音越来越远,一晃儿,被噪杂人声盖住了,转瞬就消湮不复。
刘盈似听见什么,猛地抬头。
夜幕沉沉,除了火焰犹自盛大,却什么也不剩。
第十一章
那侍童说,天封明日有许多热闹瞧了!
他猜得不错,明日天封,确是有许许多多的热闹。
一大清早,就听着有人在叫卖墨宝字画。琳琅满目的字画摊,大街小巷挂得个通彻。远远望去,宛如初春时间将融未融的片片薄雪,从骨血中融入了那分白,其表其面,捎出了几许空灵薄艳。
有喝茶的几个文人,慢悠悠地议论着。
“听说小刘姑娘唯一那首《鹧鸪天》,卖到了三钱银子的价了,值那么多钱吗?”
“你懂啥,那曲儿情真意切,哀肠入骨,我看至少能涨到五钱银子。教坊里买去,找人谱了曲儿,谁一旦唱了出来,可不就是钱滚钱的利。”
“顾小姐的墨宝涨到十钱银子了……”
“小刘姑娘的句子好是好,就是那字,龙飞凤舞的,看不清呀……”
声音越来越兴奋,鱼微两手抱着一纸袋玫瑰糕,吃惊得连嘴都何不拢了,“这位大哥,等等!等等!您刚才说,小刘姑娘的词,至少值五钱银子。您没说错吧,败军之将,也能有这价儿?”
不思议呀不思议。
小侍童狠狠揉了揉眼睛,看着对方献宝似地亮了亮手中墨宝,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太陌生了。他只是和少爷离开得早了些,不见着有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那人得意洋洋道:“什么叫败军之将,刘姑娘赢了,居然连咱们顾小姐都赢了,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厉害厉害……”
话音未落,又听着有人在骂,“谁说顾小姐输了,顾小姐风华绝代,又岂会输给那个病蔫蔫的狗尾巴草,顾小姐只是让了让她,这是风度!”
天封百姓,向来护短敌外。
鱼微有点想不通了,就算是刘盈赢了,也不见这么多人见风使舵,转得这般厉害。
他正疑惑着,就听刚才护刘派高声道:“顾小姐风华绝代,这没甚错。可斗诗输了,也不是什么丑事儿。刘姑娘习在民间,只不过说明了民间的夫子,比官家那些西席厉害多了。老夫乃青德书院的夫子,与申先生其实也有些渊源……”
那老人家挺直腰杆,满面红光,连语气,都带了几分倨傲。
这厢是语有荣焉,鱼微却觉着越说越玄乎了。
这不摆明打着宣传,鱼微一股脑儿跑回了客栈,放下玫瑰糕,就奔到胡荼房中,气喘吁吁道:“少爷,您听说没有,他们居然说刘盈赢了。”
“出去!”
小狮子声音有些冷。
寒得似深冬之季,敲碎了严冰,从冰窟窿中溅出的水珠。
冻得人心中发颤。
鱼微一个激灵,忽地就想到,自那日救过刘盈以后,他最忌人在他面前提到“刘盈”这俩字。“少爷息怒,小的这就出去。”他自扇两个嘴巴,悻然退出。
想不通呀想不通。
那个病蔫蔫的女子,还能有这等诗才?
他一直当她是沽名钓誉,混吃混喝的主儿!
二楼的客栈,有说书的先生眉飞色舞,气宇轩昂,高声阔论。
那一把扇,一惊木,兀自说得畅快淋漓。
他说:“老夫与草庐申先生,其实也有过一饭之缘。说起来,也算得上刘姑娘的授业先生。如今家道落魄,再次说书,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座下掌声雷动,座上舌粲莲花。
这草庐申老先生,出现频率忒高,终于惹了鱼微注意。
那不就是如今身陷囹圄的老东西吗?
刘盈到底在捣什么鬼?
正想着,说书人已经说到小刘姑娘下笔如飞,如有神助。仅半柱香的功夫,竟写足了三十四首诗,总数上生生压了顾大小姐三首。小鱼微张大了嘴巴,颇有几分不屑道:“不过是写字快了些,有何为奇!”
他这句,说的可是真心话。
那刘盈,从来写字就快,特别写到草书时,更是龙飞凤舞,谁都看不明白她写的是什么。
小鱼微声音清亮亮的,在诸人屏气听后续时,忽地这么突兀地响起。
只一句,所有人